不错,凌云志此刻已是神志不清,脑海中回荡的全是当初自己与皇上相遇、相识、相知的经过,一件件一幕幕,一一浮现眼前,也从他的口中断断续续流露出来。
想当初,他只是一名锦衣卫的小头目,当时皇位上坐着的还不是当今皇上崇祯,而是他的哥哥天启皇帝朱由校,一个堪称旷世奇才的木匠。
那时辽东早已烽烟四起,大明的江山摇摇欲坠,可这些又怎能让这位木匠劳心?他整日沉醉于他的木工活中,朝事完全不理,一股脑交给了那个叫魏忠贤的太监。眼见他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眼见他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眼见这天下被这群妖魔鬼怪折腾得有如人间炼狱,他再也忍不住了。
虽然他只是个默默无闻官卑职小的小人物,可天生骨子里的那股正气和胆魄,让他毅然给皇帝上了封奏疏,历数魏忠贤桩桩罪恶,痛斥阉党误国害民。他并非只是个无知的武夫,从小念过书的他,便是在当了锦衣卫之后,也时时苦读不辍,是以这封奏疏写的言辞犀利文笔极佳,直把魏忠贤和他的阉党骂得体无完肤。
这封奏疏皇帝自然是看不到的,而是到了魏忠贤的手中,六部内阁几乎全都是他的人。魏忠贤看着这封字字如刀的奏疏,只觉背脊发凉,怒火中烧,立刻叫来他的忠实走狗,也是凌云志的顶头上司,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要他收拾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许显纯回去立刻将他拘押,他可不会让他轻易地去死,那样还不足以让他的主子解气。更重要的是,他和魏忠贤心中,还有着另一个不可告人的密谋。
在锦衣卫的诏狱中,许显纯对凌云志施尽了酷刑,要他供出幕后主使——不错,你一个小角色如何敢冒这滔天之险,去捋魏公公的虎须?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为怕他想不起来,许显纯甚至直接帮他列好了指使者的名单,将与阉党为敌的忠耿之臣数十人皆列于其中,也包括那个他从未听过也未见过,如今的皇上当时还只是信王的朱由检。
依着许显纯的如意算盘,在锦衣卫的酷刑之下,别说是血肉之躯的人,就是大罗金刚也要哭着求饶,如此将朝中不肯屈服于阉党淫威的异己一举铲除,可谓一箭双雕。
只是许显纯千算万算,却低估了他的心志,他在递上奏疏的时候,便已经料到自己凶多吉少,早已安排后事,做好了一死的打算。许显纯诸般酷刑用遍,却不想这看着平平无奇的小子,骨头出奇的硬,被打得不辨人形,依旧不肯说一句软话,更别提听他摆布,供认那些子虚乌有的“主使”了。
许显纯歇斯底里,威逼利诱,只要他肯屈服,或可饶他性命。他虽已体无完肤,仍旧慨然答道:“尔等罪恶弥天,天下人皆欲杀之,他们都是我的主使!”许显纯恼羞成怒,加倍用刑,直把他打得昏死过去,几度泼凉水依旧没有醒来,知道他已无留下的价值,便要将他砍了,向魏忠贤交差。
这时有一个同僚,被他的勇气所折服,不忍他身首异处,便向许显纯进言,说他已经没有气息,又血肉模糊,拿了他头颅去,只怕会惊吓了魏公公,反为不美,离诏狱十里外有一片野狼坡,夜晚常有群狼出没,不如将他尸首扔到那里喂狼,将他骨头收回,摆于锦衣卫大堂示众。许显纯略一思索,答应了,嘱他去办。
那人带几个锦衣卫将他扔于野狼坡下,过了半天后悄悄一人折返回来。他只盼凌云志命大,没有被狼吃掉,他另带了一具死囚尸首,便可用偷梁换柱之法将他救走,到时只以一堆白骨交差,谅许显纯看出不破绽。要是苍天有眼,凌云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能救回来,纵然无幸,他敬他是条好汉,好歹将他好生安葬了。
可谁想到了之后,却不见凌云志踪影,连骨头都不见。那日大雪不停,也寻不到任何踪迹,他也不知凌云志究竟是逃了,还是被野兽叼走了,只得依计,将那死囚尸首放下,引来群狼撕咬。不多时那死尸被咬到一堆白骨,他便回去复命了。
而凌云志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天好冷,也只有这么冰冷的天,才能让垂死之中的他稍稍恢复点意识。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到天地间一片雪白,不时有大片的雪花落在脸上、身上、伤口上,冰凉刺骨,让他说不出是痛苦还是舒爽。
而也是在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向他走来,一袭白衣几乎和天地融为一体,那人个头不大,像还是个孩子。他越走越近,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他,“王爷,这人小的认得,前些日子得罪了魏公公,被下狱拷问,想来是锦衣卫扔在这里的,咱还是走罢,如今锦衣卫东厂查的紧,别受了牵连。”
那白衣人淡淡问道:“他怎么得罪魏公公了?”听语声果然是个孩子。
“听说是上书弹劾魏公公罪状,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竟然想扳倒魏公公,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白衣人道:“哦?如此说,他也真是够傻的,走罢。”
然后便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自己都不禁苦笑,想不到自己已这般讨人嫌,不光人像躲瘟神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就连狼也不曾来一只。他只道自己死之将至,脑海中忽地提起最后一丝精神,心想恨自己无力杀贼,可尚有一口气在,骂也要骂死这个阉贼,用满是血污的手颤抖着在雪地上写下“魏阉不除,家国无望,誓杀此贼,九死不悔,此去黄泉,后来者谁?!”
写完这几个字,也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又一次昏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