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秋风飒飒。卫铮骑在神骏的乌云踏雪之上,沿着北上的官道疾驰,心中却是感慨万千。这匹御赐的宝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在秋日阳光下油光水滑,跑起来如同踏着乌云而行,端的是日行千里的龙驹。他轻轻抚摸着马颈柔软的鬃毛,暗自庆幸:“好在陛下未曾将这匹马收回……此番北上,若无此良驹,千里迢迢,关山重重,还真是不易。”
人生际遇,兜兜转转,实在难以预料。去年八月,他同样是北上,却是乘船沿黄河逆流而上,护送被流放的蔡邕前往朔方苦寒之地。那时节,前途未卜,心中多少存着几分对边塞艰险的忐忑。如今时隔一年,又是七月将尽、秋风乍起的时节,他再次北上,身份却已截然不同——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商贾之子、待罪大儒的弟子,而是天子钦封的雁门郡平城县令、秩千石、赐爵关内侯的朝廷命官!两次北上,一在初秋,一在夏末,似乎冥冥之中就是不想让他在洛阳那相对温暖的宫阙苑囿中,安安稳稳地度过一个完整的冬天。
想到此处,卫铮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前世身为现代军人,长期在酷热潮湿的东南亚地区执行任务,对于北方这种干燥寒冷的冬季,最初确实颇不习惯。然而去岁一冬,他在朔方五原那真正的苦寒边塞熬了过来,经历了塞外风沙的磨砺、冰天雪地的考验,甚至与鲜卑游骑周旋搏杀,身体与意志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锤炼。如今再面对北方的寒冷,心中已无半分畏怯,反倒有几分“曾经沧海”的从容。只是,为官一任,按例三年。此去平城,那座直面鲜卑兵锋的边塞小城,不知要待上多久?三年?或许更久?乱世将至,时间不等人啊。
他勒住缰绳,放缓了速度,等待后面策马赶来的陈觉、张武、卫兴等七人。待众人聚拢,他环视一圈这些历经考验、忠心耿耿的班底,沉声道:“出发,还乡!”
“回平阳?”众人异口同声问。
卫铮点头,“一来,离家日久,此番北上赴任,不知何日能归,理当回乡拜见父母。杨家兄弟、陈觉,你们也可顺路回家探望。此去平城,烽火边地,恐怕一两年内都难有闲暇归家了。”
杨辅、杨弼闻言,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眼中闪着思乡的光。陈觉则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来,”卫铮继续道,目光投向北方,“平城地处边陲,民生凋敝,城防军备皆需加强。此去上任,光靠朝廷那点微薄拨付和本地凋零的产出,恐怕难有作为。我们需要借助家族商社的力量。”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显坚定:“物资转运、情报传递、乃至特殊人才的招募,都可能需要商社这条隐形的脉络相助。尤其是……我离晋阳前曾与父亲书信提及的铁矿与铁匠之事。”
众人神色一凛。他们都是跟随卫铮经历过朔方战事的,深知精良军械在对抗鲜卑骑兵时的重要性。平阳西山本就产铁,朝廷在那里设有铁官,管理官营冶铁。卫家若能通过商业网络暗中运作,招募一批技艺精湛又可靠的铁匠北上平城,建立一个小型的兵器作坊,那对于巩固城防、装备卫队而言,意义重大。
“还有那位左伯,”卫铮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去年被卫振‘诓’到平阳研究改良造纸术的奇人,不知进展如何了。纸张于情报传递、文书行政乃至未来教化,都大有裨益。”
计议已定,一行人不再耽搁,快马加鞭,转而折向西南,沿着当年卫铮南下洛阳时走过的旧路,向着河东郡平阳县的方向驰去。这条路他走过不止一次,沿途山川地势、村镇关卡早已熟稔于心。只是上次南下时,他还是个初出茅庐、背负家族期望的商贾之子;此番重走,已是衣锦还乡的八百石县令、关内侯了。心境不同,看到的风景似乎也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一路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自不必细表。几日后,熟悉的平阳城郭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秋日的阳光为这座古老的城池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城头旌旗招展,护城河水波光粼粼。近乡情更怯,卫铮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
他没有大张旗鼓,依旧身着便于骑行的黑色常服,头戴标志士人身份的一梁进贤冠,虽未正式到任,腰间尚未悬挂那象征八百石县令的铜印黑绶,但经年历练沉淀下的沉稳气度与隐隐锋芒,已足以让人不敢小觑。守城兵卒验看过他们的符传,虽觉这队人马气度不凡,却也未料到当中那位最年轻的,便是本县走出去的“卫侯爷”。
踏入久违的卫家宅邸,得到通报的卫弘与夫人裴氏早已迎至前厅。一见风尘仆仆却英气勃发的儿子,卫弘先是一怔,随即开怀大笑,用力拍着卫铮的肩膀:“好!好!吾儿回来了!壮实了,也沉稳了!”他虽富甲一方,但商贾身份终究低人一等,如今儿子弱冠之年便官拜千石、赐爵关内侯,这份荣耀,足以洗刷他心中积压多年的些许遗憾。
母亲裴氏则是眼圈微红,上前拉住卫铮的手,上下仔细打量,喃喃道:“高了,瘦了些,也更精神了……我儿长大了。”她出身河东裴氏,是真正的士族闺秀,仪态端庄,知书达理。当年下嫁卫弘,虽是联姻,但内心深处,对于夫家终究是“商贾”的身份,仍存有一丝士族子弟的优越感与未能嫁入清流官宦之家的遗憾。这些年来,她将更多的光耀门楣的希望,寄托在聪慧过人的长子卫铮身上,渴望他能彻底摆脱商贾身份,成为被士林认可、甚至引领风骚的栋梁之才。去年卫铮昏迷后性情大变,她是最早察觉并深信“先祖托梦”之说的,认为这是儿子乃至整个卫家命运的转折点。如今看到儿子真的步步高升,携爵而归,那份欣慰与骄傲,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