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事实与经典记载相悖,那也一定是事实错了,或者需要对经典进行“重新阐释”,以符合“时代发展”。
至于《月令》这篇,记载的多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之类的物候现象,向来争议不大。
“腐草为萤”亦然,千百年来被视为自然规律。
朱翊钧点了点头,似乎对王世贞的回答很满意。
他接过张宏手中的陶罐,在手中轻轻掂量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轻飘飘的,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语气说道:
“那么,王卿以为……圣人所言,就一定是亘古不变、绝无谬误的真理吗?”
“轰!”
此言如同惊雷,在王世贞脑海中炸响!
他悚然一惊,脸色瞬间煞白,一种大祸临头、天地倾覆的极度恐惧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了皇帝将要交办给他的是何等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的事情!
那绝不仅仅是修一部普通的史书!
王世贞几次张口,却发现惊骇之下,喉咙干涩,竟难以发出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稍微平复了一下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心情,王世贞才用极度干涩、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艰难地问道:“陛……陛下……此言……何意?还请……明示。”
朱翊钧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火候已到。
他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陶罐递向王世贞。
王世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皇帝的动作,紧紧锁定在那个陶罐上。
透过罐壁,他似乎能看到里面有些细微的、淡黄色的斑点状物体,不知是何物。
他正全神贯注,试图分辨罐中何物时,皇帝那平静却如同最终审判般的话语,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王卿,这罐中所盛,便是朕令人搜集的萤火虫之卵。乃是成虫萤火,交媾之后,所产之物。”
这一声,犹如九天雷霆,彻底击垮了王世贞的心理防线!
他只觉得手一软,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那递到他面前的陶罐,竟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一旁的骆思恭眼疾手快,身形如电,在陶罐即将坠地摔碎的前一刻,稳稳将其接住,双手捧回。
朱翊钧对王世贞的失态并不以为意,他神色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看向面无人色、恍恍惚惚的王世贞,缓缓问道:
“王卿,以此实证,破千年之谬,正天下视听……你可愿,为此撰文乎?”
王世贞仍保持着方才罐子脱手时的僵硬姿势,面对皇帝那句石破天惊的“可为此撰文乎?”,喉头如同被堵住,半晌未能接话。
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万千念头激烈碰撞,却始终寻不到一个万全的应答之策。
若是在初见之时,皇帝只让他作一篇文章,哪怕是鸿篇巨制,他王世贞也能倚马可待,挥毫立就,展露文坛盟主的深厚底蕴。
但当皇帝先抛出那句“圣人岂能无错?”的诛心之问,再将这罐“萤卵”实证摆在他面前,
最后才问出“可愿撰文”,这其中的意味便截然不同,重若千钧!
尤其是那句对圣人至圣性的质疑,其中蕴含的深意太过骇人,让王世贞甚至不敢往深处细想。
骆思恭静立一旁,手中捧着的那个普通陶罐,罐口的纺布上点缀着些微淡黄色的斑点,看似平平无奇。
然而在王世贞眼中,那小小的罐体却仿佛承载着足以倾覆乾坤的莫大恐怖!
他眼底不自觉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恐。
萤火虫究竟是从腐草中化生,还是由成虫交配繁殖而来,王世贞其实并不清楚,也并非真正关心。
文人吟风弄月,咏物抒怀,不过是借物喻志,托物言心罢了。
谁会真的去抓一堆虫子来观察它们如何交配,还整日趴在那里记录?
那还有半分士大夫的体统与风度吗?
甚至于,《礼记》中即便真有一两处如“腐草为萤”这般的错漏,也并非什么塌天的大事。
他学问做到士林魁首的地步,早已不信什么“万世不易之法”。
历代学者对着经典不断注释、发挥,甚至不惜“托古改制”,将自己的思想包装成圣人的微言大义,这才是儒学传承的常态。
若非如此,何来汉学、宋学等诸多流派?
经典本身,某种程度上本就是任由后人阐释的文本。
《礼记》有误?
没关系,儒学身段向来灵活,召集大儒重新注释一番,赋予“腐草为萤”新的、符合“实情”的解释便是了。
但,问题的关键核心在于——皇帝陛下,您究竟意欲何为?
特意揪住《礼记》中这一处看似不起眼的“破绽”,张口便归咎于“圣人”本身,这绝非随口感叹!
所以……皇帝到底是想借此机会,从文人士大夫手中抢夺经典的解释权,还是想……动摇乃至否定儒家学说的根本地位?
若是前者,虽然也是惊涛骇浪,但总归还在“斗而不破”的框架之内。
无非是皇帝以此为由头,宣告“你们连圣人的话都能解释错,还有何颜面垄断学问?
以后释经议政,得听听朕的意见!”
大家关起门来,依旧是尊孔崇儒,只是权力分配需要重新调整。
但若是后者……
王世贞怕的就是这个!
“腐草为萤”,是《礼记》的白纸黑字;“成虫交媾”,是当今天子的金口玉言。
若当世圣人(天子)执意不肯承认万世圣人(孔子)所传经典的法统地位,那不啻于清浊对撞,再开混沌!
不知要有多少无辜之人被这思想与权力的巨轮碾为齑粉!
上至《礼记》、儒学、孔圣,下至天下学子、士人、整个文坛,都将被卷入这场滔天巨浪,无人能够幸免!
这是天下多少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根基所在?!
即便他贵为文坛盟主,难道还能脱离儒家门墙独自存续?
他的亲朋、好友、门生、故旧、乡党,更要遭受无妄之灾!
其惨烈程度,与灭门何异?!
事关儒门存续、自身根本以及无数人的命运,王世贞沉默着,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久久无法言语。
领导自然不会干站着等待下属想通。
朱翊钧见王世贞犹豫不决,并未出言催促。
他仿佛无事发生般,转身,迈着悠闲的步子,继续沿着西苑的小径散步。
张宏、骆思恭等人立刻无声地跟上。
朱翊钧自然清楚,自己那句“圣人岂能无错?”给王世贞带来了何等巨大的压力。
但他并非真的狂妄到要在此时就去掘孔圣的坟墓。
他心知肚明,自己现在还没有那个实力去揽这“瓷器活”。
在某种意义上,整个大明朝廷的法统,乃至社会秩序的根基,都建立在儒家经典之上。
无论他这个遵循儒家礼法继位的“天子”,还是通过四书五经选拔出来的举人、进士,
乃至天下数千万孜孜以求的读书人,大家都在同一口名为“儒学”的锅里吃饭。
谁敢轻易去掀这口锅?
除了那些本身就被士大夫排斥的太监、外戚,谁会乐意听朝廷说一句“不尊孔圣”?
以朱翊钧目前的实力,若真流露出要动摇儒门根基的意图,恐怕最先被“消灭”的,会是他的肉体。
因此,他方才指摘圣人的话,不过是刻意施压,玩的是一出“进二退一”的心理博弈。
如果直接说要抢夺释经权,王世贞定然会推三阻四,百般不愿。
但若直接质问“圣人是不是错了?”,王世贞为了维护儒家根本,反而会退而求其次,主动提出“是后人注释错了,圣人本意是好的!
臣这就去更正,陛下万万不可质疑圣人!”
所以,朱翊钧一点也不急,任由王世贞此刻内心天人交战。
皇帝走在前面,语气变得平和,仿佛闲聊般,向王世贞说起此事的前因后果:“去岁,朕研读经典,读至《礼记·月令》,
对此‘腐草为萤’之说颇感好奇,便想亲眼见证一番这等天地化生之妙。”
“随后,朕便吩咐内侍,在宫中挖掘池塘,堆养腐草,当时还特意请了几位讲官先生一同见证。”
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只可惜,忙活了许久,腐草终究未能化为萤火。”
“朕心有不甘,待到今年入夏前,正欲再度尝试。
恰逢朕的表兄,武清伯世孙李诚铭入宫,他自告奋勇,说朕的方法不对,他有更好的法子。”
朱翊钧语气中带着一丝对亲戚的信任,“他为人颇为踏实可靠,朕便将此事交予他去办。”
“随后,他便用了从新学府那边学来的所谓‘对照实验法’,反复试验了数次。”
“他在一处清净水池中,隔开了三个一模一样的水箱。” 朱翊钧比划着,
“第一个水箱,只堆放腐草;
第二个水箱,只放入捕捉来的成年萤火虫;
第三个水箱,则既有腐草,也有成虫。”
话说到这里,朱翊钧便戛然而止。
王世贞一方面确实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另一方面也更想借此拖延时间,理清思绪,便乐得顺水推舟,东拉西扯。
“‘对照实验法’?”
他先是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词汇,紧接着追问道,“敢问陛下,结果……如何?”
朱翊钧神色温和,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第一个话题:
“此法乃逻辑学之应用,相关书籍尚未编纂成册,日后有机会再与王卿探讨。”
“至于结果嘛……”
他轻轻颔首。
身后的张宏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卷装订好的文稿,恭敬地递到王世贞面前。
王世贞行礼后接过,定睛一看,封面上的标题文法奇特,毫无骈俪之美,却简单直白得刺眼——
《基于对照试验的方法,探究生活在水里的某种萤火虫的繁衍方式》。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副标题:“为解决长惟皇帝关于《礼记》中‘腐草为萤’的疑惑,特由内帑拨款资助。”
王世贞拿着这卷文稿,面色变得十分古怪。
这……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这一长串标题毫无文采可言也就罢了,下面这行小字,怎么还用上皇帝的私号了?
“长惟”是小皇帝的私人表字,因私人属性较重,平日绝不会在正式场合使用——
历史上万历帝的私号是“禹斋”,朱翊钧觉得不好听,便未采用。
如今又没别的皇帝,特意点明是“长惟皇帝”的疑惑,反而让王世贞觉得格外突兀和……刻意。
朱翊钧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朕起初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标注。
只是我那表兄说,做这等实验不同于做学问,不讲求文采华章,只追求精准无误,
文中出现的每一处人名、物事,都需明确,不可产生歧义。”
“朕如今既无谥号,亦无庙号,便暂且以私号称之了。”
皇帝说得轻描淡写。
王世贞闻言,心底反而越发沉重。
这等行文方式不重身份尊卑,显得有失体统,但同时又透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认真与重视。
王世贞心中再度叹息,看来,此事恐怕难以轻易善了了。
他怀着沉重如铁的心情,翻开了那位武清伯世孙所写的“实验报告”,强迫自己“认真”阅读起来。
文稿中记录的只是一些实验过程,稍显繁琐细致。
譬如捕获成虫的过程:“萤虫居于水滨,三月中旬开始羽化上岸,实验所用成虫于通州某乡灌溉渠处捕获,共计六只。”
又譬如实验条件的控制:“选用同一净水池,确保水温一致,三个水箱规制、材质、容积完全相同……”
王世贞其实并不真正关心这些细节,他做出认真阅读的模样,不过是拖延时间,内心仍在激烈地思考着自己究竟该如何抉择。
场上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王世贞翻阅纸页的沙沙声。
过了好半晌,王世贞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文稿合上,双手递还给张宏。
文稿的内容自不必多说,结论清晰得残酷:萤火虫乃是由成虫交配产卵繁衍,与腐草没有半点关系。
甚至于,因为叙述极为详细,步骤明确,即便是寻常农家子弟,也能依样画葫芦,弄几个木盒,铺上几层布,重复这个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