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还浸在浓稠的黑暗中,只有城墙上的哨塔灯笼在寒风中摇晃,像几粒倔强的星。
西城门外三里,废弃的樵云驿。
驿站的屋顶早已坍塌大半,断壁残垣间积雪覆盖,看上去与任何一处荒郊野地无异。
但今夜,这里埋伏着三百禁军精锐。
王猛站在驿站最高的断墙上,身披白色伪装斗篷,与周遭雪色融为一体。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三个时辰,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
“王千户。”副将李川悄无声息地摸上来,声音压得极低,“东边十里处发现车队,约百辆大车,护卫三百余人,打着‘福威镖局’的旗号。”
“福威镖局?”王猛眉头微皱。
这是江北最大的镖局,总镖头林震南是少林俗家弟子出身,在黑白两道都颇有声望。
王家竟能说动他们押运这笔惊天动地的银子?
“确认是王家的人?”
“带队的是个四十余岁的精瘦汉子,自称王稳,手持王家家主令牌。”
李川递过一枚单筒千里镜,“看架势,都是硬茬子。”
王猛接过千里镜,凑到眼前。
王猛觉得这个千里镜还真是个好东西,可以把远处的动静看的一清二楚。
就是造的有点少,听侯爷说,什么凹凸镜什么要清晰度。不能量产。
镜筒中,一支车队正碾着积雪缓缓西行。当先十骑开道,清一色的乌骓马,鞍上骑士腰佩长刀,背挎硬弓,行进间队形严整,分明是行伍出身。
后方百辆大车,每辆车由四匹健骡牵引,车辙深深陷入雪地。确实是重载。
更让王猛注意的是车队中段的五辆特制囚车。不,不是囚车,是包铁加固的车,车厢四壁镶着寸厚铁板,车窗只有拳头大小,每辆车由八名骑士团团护卫。
“五百万两……”王猛低声自语,“若全是现银,至少需要五十辆这样的车。看来王家用了些手段。”
他放下千里镜:“侯爷那边通知了吗?”
“一刻钟前已派快马回城。侯爷吩咐,银子不入襄阳,直接送往西山炮厂驻地。”
王猛点头。这是苏晨早就定下的。
五百万两白银太过扎眼,若运进襄阳城,不出半日就会传遍朝野。
直接运往西山,既可保密,又能立即投入炮厂建设。
“传令,”王猛转身,“一队随我接应,二队三队在驿道两侧警戒,四队断后。若有异常,以响箭为号。”
“是!”
雪夜里,三百白袍禁军如鬼魅般散入山林。
与此同时,襄阳行宫。
苏晨站在养心殿的沙盘前,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密报。
沙盘是按江南地形精心制作的,长江如一条蜿蜒蓝绸贯穿东西,金陵、苏州、杭州等城池点缀两岸,插着不同颜色的小旗。
红旗代表朝廷控制区,黑旗代表叛军,黄旗则是态度暧昧的地方豪强。
“侯爷,”秦仲岳匆匆进来,胡须上还挂着未化的雪沫,“王家车队已到樵云驿,王猛接应上了。另有三件事需要禀报。”
“说。”
秦仲岳走到沙盘前,指向长江中游的江州:“第一,五天前,谢家水军突然在江州段集结,大小战船八十余艘,对外称是‘冬演练兵’,但探子回报,他们在江面反复演练登陆阵型。”
他又指向金陵:“第二,陆家铁器工坊这半月产量激增,光是刀剑就打造了五千柄,甲胄八百套。陆擎苍还私下会见了倭国来的商人,密谈两个时辰。”
最后秦仲岳的手指落在苏州:“第三,顾家……有异动。顾千帆的三子顾长风,三日前带着二十艘漕船离港,说是北上采买年货,但船队出了长江口后并未北行,而是折向东北,朝倭国方向去了。”
苏晨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沙盘边缘。
“谢家练兵,陆家造械,顾家出海……”他忽然笑了,“这是在准备大战啊。”
“侯爷认为,他们察觉了王家的事?”
“未必。”苏晨摇头,“五百万两银子的调动,王家做得隐秘。但江南五家相互盯着这么多年,王家的盐场停工、盐铺关门、大量盐工遣散。这些是瞒不住的。他们可能只是觉得王家要垮了,在提前瓜分利益。”
秦仲岳皱眉:“那我们接收王家银子的事……”
“照旧。”苏晨斩钉截铁,“他们越乱,对我们越有利。顾家去倭国,八成是找倭寇买船雇兵。陆家造兵器,要么是备战,要么是想趁机吞并王家的盐场护卫队。谢家练兵……呵,谢蕴之恐怕已经在做江南王的美梦了。”
苏晨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寒风涌入,殿内烛火乱摇。
“秦统领,你说这世上的联盟,为什么总是从内部先垮?”
秦仲岳沉吟道:“因为利同而心异。江南五家联合抗朝廷,是因朝廷要动他们的蛋糕。但蛋糕怎么分,谁多谁少,从来就没谈拢过。如今王家势弱,其他四家想的不是如何帮扶,而是如何吞并——人心如此。”
“所以王家的投降,是必然。”苏晨关窗,“一个知道自己注定被盟友吃掉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找更强大的靠山。”
殿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躬身禀报:“侯爷,工部赵尚书、兵部孙侍郎求见,说是有紧急军务。”
“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工部尚书赵文博和兵部侍郎孙承宗快步进殿。
两人都是五十开外的年纪,此刻却满脸红光,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喜讯。
“侯爷。”赵文博先开口,声音激动得发颤,“西山铁矿……有眉目了!”
苏晨精神一振:“仔细说。”
“按照侯爷给的勘矿图,工部探矿队这半月在西山南麓打了七个探井。”赵文博从袖中取出一块黑褐色的矿石,拳头大小,表面泛着金属光泽,“第三井打到三十丈时,发现了这个。”
苏晨接过矿石,入手沉甸。他用匕首刮了刮表面,露出内里银灰色的质地。
“铁矿,”苏晨判断,“含铁量如何?”
“至少三成。”赵文博激动道,“而且矿脉极厚,探井下去五丈未见底。按矿脉走向估算,整个西山南麓地下都是富铁矿,储量……不下百万吨!”
这个词让殿内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们不懂“吨”的具体重量,但百万这个数目,足以说明一切。
“好!”苏晨第一次露出畅快的笑容,“有了这个矿,红衣大炮的原料就不用愁了。炮厂选址定了吗?”
“定了。”赵文博展开一张图纸,“西山北麓有片山谷,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道进出,易守难攻。山谷内有溪流,可建水车驱动锻锤。谷外五里就是官道,运输方便。只是……”
“只是什么?”
“开矿、建厂、招募工匠,至少需要八十万两银子。”赵文博苦笑,“工部现在账上,只剩十二万两。”
苏晨看向孙承宗:“兵部呢?”
孙承宗拱手:“兵部倒还有些银子,但都是军饷,动不得。不过……若是西山铁矿真能产出,兵部可以提前订购生铁,预付三成定金,大约能挤出二十万两。”
“加起来三十二万。”苏晨计算着,“不够。”
殿内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王猛一身寒气闯了进来,斗篷上积雪未化。
“侯爷!”王猛单膝跪地,“王家第一批银子——运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多少?”苏晨问。
“实到五百一十八万七千两!”王猛声音洪亮,“其中现银四百二十万两,金砖三千块折合九十六万两,另有珠宝玉器一批,折价二万七千两。银车已秘密运抵西山,正在入库!”
五百一十八万七千两。
这个数字在殿中回荡,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赵文博张大嘴,孙承宗手一抖,茶盏差点摔落。
就连见惯风浪的秦仲岳,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大周岁入三千五百万两,江南叛乱后只剩一千几百万两。
而这笔钱,几乎相当于国库四分之一岁入。
苏晨却是最先冷静下来的:“王家人呢?”
“王稳交了银子、账册和令牌,已带护卫原路返回。”
王猛道,“他说王家主交代,这只是第一批。待朝廷大军渡江时,王家会打开金陵西门,献上剩余的一千零八十万两。”
“倒是个爽快人。”苏晨笑了笑,“王猛,你带赵尚书、孙侍郎立刻去西山,清点入库。记住,所有银两登记造册,一式三份,工部、兵部、内帑各存一份。今日在场所有人,签署保密文书,泄密者——斩。”
“是!”
三人匆匆离去。
殿内重归安静。秦仲岳走到沙盘前,忽然道:“侯爷,我有个疑虑。”
“请讲。”
“王家交出这么多银子,就不怕朝廷收了钱不认账?”秦仲岳转头,“五百多万两,几乎是王家现银的一小半。他们真这么放心?”
苏晨走到炭盆前,伸手烤火:“他们没得选。”
“怎么说?”
“王家现在是什么处境?”苏晨反问,“盐路被我们断了,生意被四家打压,家族内部还有谢家下的毒、顾家派的刺客……他们是困兽。困兽想活命,只能赌一把,赌朝廷会遵守承诺。”
苏晨顿了顿,声音转冷:“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信任我们。王稳临走前,应该留了话吧?”
秦仲岳一愣。
苏晨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刚才王猛悄悄塞给我的。王家主王崇山亲笔信——不是给朝廷的,是给我的。”
信很短,只有三行字:
“安平侯钧鉴:白银五百万,权作投名之状。江南乱局,非王氏一族可挽。愿为朝廷前驱,但求事成之后,留王氏祠堂香火不绝。崇山顿首。”
秦仲岳看完,沉默良久。
“他这是……把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侯爷你一人身上了。”
“因为他知道,朝廷诸公,包括陛下,对世家都有戒心。”苏晨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缓缓燃烧。
“唯独我,这个商贾侯爷,这个行事不按常理的人,可能给他们一条不一样的生路。”
纸灰飘落。
“那侯爷准备如何处置?”秦仲岳问。
“先用银子。”苏晨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西山炮厂,拨银一百五十万两——五十万建厂,五十万购料,五十万募匠。江陵火药局,拨银八十万两。江北官员养廉银加至两倍,需银一百二十万两。北境军饷冬衣补缺,八十万两……”
他一笔笔写下,银两如流水般划拨出去。
最后,纸上还剩八十八万七千两。
“这些存入内帑,作为应急之需。”苏晨搁笔,“明日早朝,我会奏请陛下设立江南平定专款,所有王家献银及琉璃拍卖所得,全部纳入此款,专用于军备、养廉、赈济,由户部、兵部、工部共同监管,每月公开账目。”
秦仲岳眼睛一亮:“这是要堵清流的嘴?”
“也是安的心。”苏晨道,“让他们知道,朝廷收这些钱,不是中饱私囊,是要用在正途。更要让王家知道,他们的银子,每一两都花在刀刃上。”
窗外,天色微明。
雪停了,铅灰色的云层后透出稀薄晨光。襄阳城在晨曦中苏醒,炊烟袅袅升起。
而西山深处,五百多万两白银正秘密入库。那些沉甸甸的银锭,将在未来半年里,变成铁水,变成火炮,变成箭矢,变成将士的棉衣,变成新官的新俸。
变成刺向江南的利刃。
苏晨忽然问,“你说,如果谢蕴之、陆擎苍他们知道,他们将来要面对的红衣大炮,是用王家献上的银子造的……会是什么表情?”
秦仲岳想了想,笑了:“大概会气得吐血三升吧。”
两人相视而笑。
但笑容很快收敛。因为他们都清楚,银子到位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艰难,现在才开始。
建炮厂,造火炮,练新军,备粮草……每一步都可能出错,每一步都有人掣肘。
而江南那边,四家也不会坐以待毙。
谢家的水军,陆家的兵械,顾家的倭寇,柳家的粮草——这些都要一一应对。
“侯爷,”秦仲岳正色道,“建议,立即派大量密探潜入江南,重点查四家的动向。尤其是顾家与倭寇的勾连,若能拿到实证,将来在道义上我们就占尽上风。”
“准。”苏晨点头,“此事你亲自安排,要最精锐的探子,不惜代价。”
“还有一事,”秦仲岳压低声音,“王家献银的消息,最多能保密十天半月。届时朝中必有议论,清流定会弹劾侯爷私受叛贼贿赂擅权专断……”
“让他们弹。”苏晨神色平静,“等西山炮厂第一门红衣大炮试射成功,等江陵火药局产出第一批颗粒火药,等江北官员领到加倍俸禄……这些声音,自然会消失。”
苏晨走到殿门前,推开。
寒风扑面,晨光刺眼。
襄阳城在脚下铺开,远处长江如练。
“你说历史会怎么记载今天?”苏晨忽然问。
秦仲岳沉吟:“大概会说……,安平侯收叛贼献银五百万,始建炮厂,阴蓄甲兵,有不臣之心?”
苏晨笑了:“那他们恐怕要失望了。”
他转身,一字一句:“历史会记得,,大周国库添银五百万两,北境将士有了冬衣,江北清官有了养廉银,江南百姓……看到了太平的曙光。”
“而这,只是开始。”
晨钟响起,荡彻全城。
早朝的时间到了。
苏晨整了整衣冠,走向太和殿。
身后,秦仲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肩上扛着的,不只是大周的现在。
还有未来。
一个用白银、铁火和算计,硬生生砸出来的未来。
殿外,雪又开始下了。
纷纷扬扬,覆盖了昨夜的车辙马蹄,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但西山深处,那些沉甸甸的银锭,正在改变一切。
江南的风暴,正在加速酝酿。
而襄阳城中的这场早朝,将拉开一个新时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