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像一层冰冷的霜,凝结在两人之间。
露台上的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远处城市的嗡鸣和餐厅内隐约的音乐,衬得这片安静更加令人窒息。
叶麟轩的心跳声在耳鼓里咚咚作响,混合着零残留的警告回音和满心的懊悔。
他不敢再开口,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柳眉垂眸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鲜活气息的精致雕塑。
就在叶麟轩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喉咙干涩得想要挤出道歉的词语时,苏柳眉终于动了。
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细微得几乎要被夜风吞没。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璀璨却冰冷的天际线上。
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和空洞,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苍凉。
她开口,声音很轻,很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的事实:“他们已经不在了……很久了。”
短短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钝锤,狠狠砸在叶麟轩心口。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刚才那个“无心之问”究竟触碰到了怎样一片荒芜的禁区。
不是简单的家庭关系紧张,不是普通的无法团聚,而是……再也无法挽回的失去。
巨大的自责和心疼瞬间淹没了他。
他恨不得时间倒流,收回那句愚蠢的关心。
他算什么,凭什么去揭开别人心底最沉痛的伤疤?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本该温馨的夜晚,在她特意远渡重洋来陪伴他的时候。
“柳眉姐,对不起……” 叶麟轩的声音干涩发紧,充满了真切的懊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他想说“我不该问”,想说“请你别难过”,但所有的话语在这样沉重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反复说着“对不起”,笨拙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柳眉转过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但那层水雾般的苍凉并未完全散去。
她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道歉:“没事,不怪你。是我自己……很久没提起了。”
她没有详细说明“他们”是谁,是何时、因何离开。
叶麟轩也绝不会再追问。
有些伤口,不需要展示,仅仅知道它的存在,就足以让人感同身受那份沉重。
他用力点头,把满腹的疑问和心疼都压回心底,只留下满满的歉意和一种想要保护她、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无措。
这顿晚餐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气压中匆匆结束。
结账时,苏柳眉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反而让叶麟轩更加难受。
走出餐厅,洛杉矶夜晚微凉的风吹拂过来。
街道上依旧车来人往,霓虹闪烁,节日的痕迹几近于无,只有他们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沉闷。
苏柳眉没有提议坐车,只是默默地沿着人行道向前走。
叶麟轩赶紧跟上,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敢靠太近,又舍不得离远。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头显得格外清晰。
叶麟轩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苏柳眉那句“很久了”带来的心痛,一会儿是零刚才的紧急警告,一会儿又是对自己口无遮拦的深深唾弃。
他偷偷侧目看向苏柳眉,她侧脸的线条在街灯下显得有些紧绷,嘴唇微微抿着,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名的某处,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与周遭的繁华热闹隔绝开来。
走了不知多久,穿过一个相对安静的街区公园附近,苏柳眉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带着一种飘忽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质地:“叶麟轩。”
“嗯?”叶麟轩立刻应声,心提了起来。
“你说……”苏柳眉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
街灯的光在她眼中跳跃,却照不亮那深处的幽暗,“如果没有零,没有那个系统……在我撞到你的那天,你是不是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尖锐,直接指向了两人一切纠葛最荒诞也最残酷的起点。
叶麟轩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有些发涩:“嗯……如果没有零,按照当时的伤势和医生的判断,我大概率……不是植物人,就是真的没了。”
他顿了顿,想起那段昏暗绝望的日子,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且,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任务,没有变成‘林悦’,我可能……一辈子就是个躺在医院里或者勉强能动的废人,更不可能认识你,不可能有后来这些……”
他话没说完,就惊愕地停住了。
因为他看见,苏柳眉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眸,在听到他的回答后,迅速泛起了一层清晰的红晕。
水光在她眼底积聚,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拼命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她紧紧咬住了下唇,别开了脸,但微微耸动的肩膀和那骤然变得破碎的呼吸声,出卖了她此刻剧烈波动的心绪。
叶麟轩慌了,手足无措:“柳眉姐?你……你怎么了?别,别哭啊……”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实话会引来她这样的反应。
他宁愿她生气,骂他,也不想看到她哭。
苏柳眉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力吸着气,试图平复。
过了好几秒,她才转回头,眼睛红得厉害,水汽氤氲,但泪水倔强地没有滚落。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后怕,有庆幸,有某种深入骨髓的悲伤,还有……叶麟轩看不懂的、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
“我没事……”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疼,“只是突然想到……如果那天你真的……那我……”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里的沉重,叶麟轩似乎能感受到一丝。
他心口像是被什么揪紧了,又酸又疼。
他向前一步,急切地、语无伦次地说道:“柳眉姐,你别这么想!那都是意外,是后面那辆车的责任,跟你没有直接关系!而且,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虽然过程是有点……离谱,但我真的不后悔!一点也不!”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能认识你,能跟着你学东西,能被你从广场带出来,能走到今天……我真的很高兴,柳眉姐。真的。”
这句话他说得真心实意。
尽管有欺骗,有系统的强迫,有无数的不确定性,但苏柳眉在他人生轨迹中的出现和留下的印记,是真实而温暖的。
是他灰暗人生里一道意想不到的、明亮的光。
苏柳眉怔怔地看着他,眼眶更红了。
他话语里的真诚和那份纯粹的感激,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情感闸门的最后一道锁。
下一秒,在叶麟轩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苏柳眉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抱住了他。
温软的身躯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雅香气,瞬间将他包裹。
叶麟轩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耳朵里只剩下自己骤然失控的、雷鸣般的心跳声。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能感觉到她脸颊轻轻贴在他肩颈处的温热湿意(她终究还是没忍住那一点点泪意),能感觉到她环在他后背的手臂,那力道起初有些紧,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稍稍放松,却依然没有松开。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拥抱。
超越了老板与艺人,超越了债主与欠债人,甚至超越了朋友之间安慰的界限。
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种深埋已久的后怕释放,还有一种……叶麟轩不敢细想,却让小鹿在他心里撞得头晕目眩的复杂情愫。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臂抬了抬,又放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抱回去?
会不会太唐突?
不抱?
会不会显得冷漠?
他的脸颊烫得吓人,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的时候,苏柳眉的声音闷闷地、带着鼻音,在他耳边响起,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开:“叶麟轩……”
“嗯?” 他的声音干得不像话。
“等你拍完这部戏,回国之后……”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带我去见见你爸妈,好不好?”
叶麟轩彻底懵了。
见……见他爸妈?
为什么?
以什么身份?
他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跳跃。
但此刻,怀里是温香软玉,鼻尖是她发丝的清香,耳边是她带着泪意的请求,他根本无力思考,也舍不得推开。
一种莫名的冲动和想要安抚她的心情占了上风。
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手臂,轻轻地、带着万分谨慎,回抱住了她。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更放松地靠了过来。
“……好。”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答应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明白的郑重,“等我回去,就带你去。”
得到他的承诺,苏柳眉似乎轻轻吁了口气,整个人更松弛地靠在他怀里。
两人就这样在洛杉矶寂寥的街头,安静地拥抱着。
远处城市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近处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还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叶麟轩的心跳依旧快得离谱,脸颊滚烫,但最初的慌乱过去后,一种奇异的安宁和温暖,随着这个拥抱,慢慢渗入四肢百骸。
他隐约感觉到,有些东西,就在这个夜晚,悄然改变了。
不仅仅是苏柳眉难得流露的脆弱,不仅仅是他触碰到了她的过去,更是他们之间那道一直模糊不清的界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和那个莫名其妙的请求,轻轻推开了。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苏柳眉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带她见爸妈”意味着什么。
但此刻,他只想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让她不再颤抖,不再流露出那种让他心碎的苍凉。
零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隐匿了所有声息,仿佛也识趣地不愿打扰这一刻。
只有洛杉矶永恒不变的星光,沉默地注视着街头这对相拥的男女,见证着一段缘分离奇曲折的故事,似乎又翻开了崭新而暧昧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