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拍摄进入后半段，强度有增无减。
叶麟轩渐渐习惯了这种全身心投入一个角色的状态，与艾薇拉的默契也越来越好，甚至发展出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创作愉悦。
但无论片场如何充实，当时间滑向农历腊月末，一种不同于元旦的、更深沉的空虚感，开始悄然侵蚀叶麟轩的心绪。
春节。
这个刻在华人骨子里的团圆节日，在洛杉矶却几乎寻不到痕迹。
街头依旧是车水马龙的日常，阳光明媚得甚至有些刺眼，没有红灯笼，没有春联，没有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哪怕是禁放后的电子鞭炮声），更没有那萦绕不去的、属于家的特定气味。
剧组虽然有几个华裔工作人员，但也只是互相简单道声“新年快乐”，便又投入紧张的工作中。
这里的新年，是早已过去近一个月的元旦。
越是临近除夕，叶麟轩心里的那份空洞感就越发明显。
白天他用“林悦”的身份在片场全力以赴，夜晚回到酒店，卸下伪装，看着窗外陌生的灯火，思乡的情绪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想念母亲可能已经开始张罗的年夜饭菜，想念父亲虽然沉默但总会仔细准备的茶点，想念家里那台总是开着、烘托气氛的春节联欢晚会——哪怕他以前并不怎么看。
他必须给家里打个电话。
挑了个国内时间合适的傍晚，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母亲的视频。
屏幕上出现父母熟悉的面容，背景是家里温暖的客厅，似乎还隐隐能听到电视里春晚预热节目的声音。
“爸，妈，过年好！”叶麟轩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吃年夜饭了吗？”
“还没呢，正准备着。”母亲的脸凑近屏幕，仔细打量他，“小轩啊，你在那边怎么样？怎么看着有点瘦了？吃饭准时吗？美国那边也过年吗？”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熟悉的关切。
父亲在一旁没怎么说话，但目光也一直没离开屏幕。
“我挺好的，妈，工作餐营养够。这边……不过春节，就是正常上班。”
叶麟轩尽量轻描淡写，“就是……今年没法回家陪你们过年了，对不起啊。工作实在走不开，工作进度很紧。”
他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歉意。
这种无法在最重要节日陪伴家人的遗憾，比任何工作压力都更让人难受。
母亲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失落，但还是努力笑着：“工作要紧，工作要紧！我和你爸都好着呢，你姐一家晚上也过来，热闹着呢。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就是最好的新年礼物了！”
父亲也开口道：“注意安全，别太累。家里不用惦记。”
又聊了些家常，问了问亲戚们的近况，听着父母絮絮的叮嘱，叶麟轩心里暖融融的，却也酸酸的。
挂断视频后，房间里更显寂静。
他点开国内朋友们的微信群，里面已经被红包、祝福和各家年夜饭照片刷屏，热闹非凡，更反衬出他这里的冷清。
林宇作为经纪人，自然也了解春节对华人的意义。
除夕夜，他特意找了家评价不错的华人餐厅，订了位置，陪叶麟轩吃了顿还算地道的年夜饭。
饭菜可口，林宇也尽力找话题聊天，但终究无法完全驱散那种“漂泊在外过除夕”的寂寥。
餐厅里其他几桌华人食客，大多也是类似情况，气氛热闹中总带着点无奈的底色。
吃完饭回到酒店，叶麟轩站在窗前，望着这座不眠之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滋味。
系统任务、明星光环、好莱坞的奇幻经历，在这一刻都被最朴素的乡愁冲淡。
他只是一个想念家乡菜、想念家人絮叨、想念那套熟悉节日流程的普通人。
就在这时，他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不是微信，是来电铃声。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让他心跳瞬间漏拍的名字——苏柳眉。
这个时候？国内应该是大年初一的白天了。她怎么会打电话来？
他连忙接通：“喂，柳眉姐？新年好！怎么……”
“在酒店吗？”苏柳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有些嘈杂，似乎夹杂着机场广播或车流声，但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在，刚吃完饭回来。”叶麟轩有些茫然。
“房间号没变吧？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苏柳眉的话简洁得像在布置工作。
“到……到哪儿？”叶麟轩一时没反应过来。
“到你酒店楼下。”苏柳眉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很短促，“林宇的春节假我批了，让他回去陪家人了。这几天，我顶他的班。”
“什……什么？”叶麟轩彻底懵了，握着手机，下意识走到窗边，看向楼下的街道，“你……你在洛杉矶？”
“不然呢？行了，待会儿见。”苏柳眉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叶麟轩听着电话里的忙音，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慢慢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
苏柳眉来了？
在春节这个时候？
来美国？
还……顶替林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惊喜和某种温暖悸动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瞬间将刚才盘踞不去的孤独感冲得七零八落。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她为什么来，只觉得空荡荡的心口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砰砰直跳。
二十分钟后，门铃准时响起。
叶麟轩几乎是跑过去开的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苏柳眉。
她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米白色长款羊绒大衣，围着浅灰色的羊绒围巾，长发挽在脑后，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清亮，妆容精致。
脚边立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看到开门的叶麟轩（是以“叶麟轩”的本貌，因为今晚没有伪装），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嘴角微扬：“看来没饿瘦。不错。”
“柳眉姐，你真的……你怎么突然来了？国内不过年了吗？”叶麟轩赶紧侧身让她进来，接过她的行李箱，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公司在美国这边有点业务要顺便处理。”
苏柳眉走进房间，脱掉大衣，露出里面剪裁合身的针织连衣裙，姿态自然地仿佛只是出差来到另一个城市，“正好赶上春节，想着你这边估计冷清，就过来了。
“怎么，不欢迎？”她瞥了他一眼，语气淡然，但眼底有一丝很淡的调侃。
“欢迎！当然欢迎！”叶麟轩连忙道，心里那点惊喜泡泡咕嘟咕嘟冒得更多了。
业务处理？
这理由听起来合理，但选在春节这个时间点，其背后的意味，两人都心照不宣。
“林宇那边我安排好了，让他安心放假。这几天你的行程我会跟着。”
苏柳眉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叶麟轩递来的水，“拍摄进度我看了，弗雷格那边反馈很好。春节这几天剧组安排相对宽松，我们……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叶麟轩的春节假期画风陡然一变。
白天，他依然是以“林悦”的身份去完成必要的拍摄工作，而苏柳眉则重新扮演起干练经纪人的角色，与剧组沟通、安排日程、处理邮件，专业得无懈可击。
但到了收工之后，那种纯粹的老板与艺人关系便悄然褪去。
他们会在傍晚时分，开车去圣莫尼卡码头，看夕阳把太平洋染成金红色，然后在喧闹的游乐场边分享一个巨大的，苏柳眉会指着某个惊声尖叫的游乐设施，难得露出一点属于她这个年龄阶段的嫌弃表情：“太吵了。”
他们会找到藏在洛杉矶巷弄里的、需要提前很久预订的高档餐厅，品尝精致的法餐或新派美式料理。
苏柳眉对美食颇有见解，能娓娓道来食材的产地和烹饪手法的妙处，让叶麟轩听得津津有味。
她也会在他因为不熟悉某些餐桌礼仪而略显局促时，不着痕迹地示范或岔开话题。
他们还会在某个下午，驱车前往格里菲斯天文台。
站在平台上，俯瞰整个洛杉矶在脚下铺展，从繁华市中心到远方的海岸线。
那天天气极好，能见度很高，苏柳眉靠在栏杆边，指着远处好莱坞山上的标志，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忽然说：“你看，从那里看这里，和从这里看那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叶麟轩当时没完全理解这句话，只觉得和她并肩看风景的感觉，好得让他有点飘飘然。
苏柳眉虽然不是在洛杉矶留的学，但是却好像很熟悉洛杉矶，总能找到一些既有特色又不至于被游客包围的地方。
她话不算特别多，但每当叶麟轩说起片场的趣事或烦恼，她总是听得很认真，偶尔给出精辟的点评或实用的建议。
她也不再刻意保持那种遥远的距离感，相处自然得像认识多年的老友，甚至……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
叶麟轩沉溺在这种温暖又愉悦的氛围里，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身在异乡的孤独。
有苏柳眉在身边，洛杉矶的天空似乎都更蓝了，食物更美味了，连拍戏都更有劲头了——因为他知道收工后，会有一个人，不是以老板的身份，而是以“苏柳眉”这个人本身，在等他一起探索这座城市，分享时光。
然而，这种温馨的平衡，在假期临近尾声的一天晚上，被叶麟轩一个无心的问题打破了。
那晚他们在一家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餐厅露台吃饭，氛围很好。
几杯红酒下肚，叶麟轩感觉身心无比放松，看着对面在柔和水晶灯光下显得格外动人的苏柳眉，一种混合着感激、依赖和某种更深朦胧好感的情愫涌上心头。
他忽然想到，春节是团圆的日子，苏柳眉却抛下国内的一切，跑到这里来陪他……
“柳眉姐，”他语气轻松，带着点好奇和关心，“你春节过来陪我，你家里……不会说什么吗？你不用在家陪家人吗？”
话一出口，叶麟轩就看见苏柳眉拿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似乎凝滞了瞬间，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他抓不住。
餐厅悠扬的音乐和周围的低语声仿佛突然被调低了音量。
就在这时，叶麟轩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不是物理上的疼痛，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轻微的“叩击”感。
同时，零那带着急切警告意味的声音，罕见地直接在他意识中炸响，还带着点气急败坏的电子杂音：【宿主！笨蛋！立刻停止这个话题！检索到苏柳眉女士面部微表情及生理信号骤变，关联关键词‘家庭’、‘陪伴’引发高等级情感防御机制！危险！危险！】
叶麟轩被这突如其来的“敲打”和零的警报弄得懵了一瞬，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那里当然什么都没有。
他抬头看向苏柳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还笼罩在她周身的轻松愉悦气息，已经悄然消散。
苏柳眉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慢慢放下了酒杯，指尖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再抬起头时，脸上似乎还维持着平静，但那双总是透着清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笑意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只剩下露台微冷的夜风和令人不安的寂静。
叶麟轩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而且可能触及了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属于苏柳眉的禁区。
零的警告和眼前苏柳眉陡然转变的气场，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一点。
他张了张嘴，想道歉，想说点什么补救，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苏柳眉沉默的侧脸，那线条优美的下颌似乎微微绷紧，一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脆弱的孤独感，在这一刻悄然泄露出来，尽管她坐得依旧笔直。
窗外的洛杉矶夜景依旧璀璨如星河，但餐桌上的气氛，已经彻底冰冷。
叶麟轩手足无措，心里充满了懊悔和慌乱。
他原本漂浮在云端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