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空气稠得跟搅不开的浆糊似的,血腥味、焦臭味、药粉的辛辣味,还有庙外那些畜生喉咙里发出的、湿漉漉的呜咽声,全都搅和在一起,往人脑子里钻。篝火快灭了,剩下点暗红色的炭火明明灭灭,照得几张脸上全是阴影,汗和血混在一块儿,往下巴颏儿滴答。
夜枭撑着短剑,剑尖杵着地,大口喘气,每喘一口,胳膊上那道口子就往外渗点血,把刚缠上去的破布条又洇红一片。丁七靠坐在门框边上,撕了截裤腿,正咬着牙往大腿上那个血窟窿里撒金疮药,药粉沾了血,结成暗红色的痂,疼得他额头青筋直跳,愣是没哼一声。落月已经站不住了,滑坐在墙根,真空刃横在膝上,一手死死按着后背,指缝里能看到绷带又透了红,她闭着眼,嘴唇抿成一条线,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显出卖力忍着的疼。
甲一和乙五干脆是瘫在角落了,连抬手指头的力气都快没了,火把早掉了,烧剩的木棍在地上冒着最后的青烟。吴伯倒是还站着,攥着那根顶门杠,手抖得跟筛糠似的,眼睛瞪得溜圆,死盯着庙门外那片晃悠的绿光红点。文仲抱着他的宝贝包裹,缩在供桌底下,脸色白得跟刷了层墙灰。
张老拐挡在赵煜身前,手里那把小刀捏得指节发白,可他自己个儿心里头清楚,就这把切药割腐肉的小玩意儿,真有个发了疯的野猪冲进来,怕是连皮都捅不穿。他急啊,急得五脏六腑都绞着疼,眼角余光不住地瞟向担架上气息奄奄的赵煜。
殿下不能再拖了。这伤,这烧,加上这一路的颠簸惊吓,能撑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可再这么耗下去……张老拐不敢想。
赵煜自己却好像没那么怕。他躺在那儿,视线有些涣散,但脑子没停。庙外那些徘徊的兽群,老瞎子的药,白石核心异常的闪烁……这些东西在他昏沉的意识里碰撞、组合。老瞎子的药能克制“秽气”,白石核心对“秽气”有感应……那白石核心本身,是不是也能……
他艰难地抬起左手,想要去碰胸口那个布袋。可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却跟搬山似的,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才蹭到衣襟。
张老拐看见他的动作,赶紧俯下身:“殿下?您要什么?水?还是……”
赵煜没力气说话,只是手指固执地、微弱地,在胸口那个位置点了点。
张老拐明白了,小心地帮他从衣襟里掏出那个小布袋。布袋一拿出来,众人都感觉到,庙里那股子阴冷压抑的气息,似乎被一股微弱却异常纯净温润的感觉冲淡了一丝丝。布袋口没系紧,露出里面那点米粒大小、正急促闪烁着乳白光芒的石子核心。
光很弱,但在几乎熄灭的篝火余烬和门外兽眼幽光的映衬下,却显得格外醒目。它闪烁的节奏很乱,忽快忽慢,像是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干扰,又像是在拼命对抗着什么。
“这石头……”文仲从供桌底下探出半个脑袋,眼睛盯着那光,“它好像……对庙外面那些东西反应很大。”
落月也睁开了眼,看向那布袋,鼻翼微动:“气味……庙外那股子阴冷空洞的气味,和这石头散发的温润气息,在互相冲撞。石头的光每闪一下,外面那些畜生的呜咽声就乱一下。”
有效!这白石核心,真的能干扰甚至对抗那侵蚀野兽的“秽气”!
可它太小了,太微弱了。就像风中残烛,能照亮方寸之地,却驱不散漫天阴霾。
“要是……要是若卿姑娘带来的那个铜盒还在……”文仲喃喃道,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立刻闭了嘴,小心地看了一眼赵煜。
赵煜眼神黯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那种冰封般的冷静。铜盒和若卿一起消失在那片白光里了。现在想这个没用。
他的手指,再次动了动,这次指向的是张老拐。
张老拐一愣:“殿下?”
赵煜嘴唇翕动,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怀里……东西……烫……”
怀里东西?烫?张老拐先是一懵,随即猛地想起——是那个金属圆片!从永丰仓地下捡回来,一直没什么动静,刚才在吴伯院子里黑衣人围上来时突然发烫震动,这会儿……
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胸口衣袋的位置。隔着几层衣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被他用软布包好、贴身放着的金属圆片,此刻正散发着一股明显的温热!不是之前那种微弱的暖意,而是……有些**烫手**的温度!而且,好像又在**极其轻微地震动**!
这东西……难道也和白石核心一样,对庙外的“秽气”有反应?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张老拐因为紧张而近乎停滞的脑海——白石核心能安抚心神、对抗蚀力,这金属圆片来历不明,但似乎能被白石“激活”,而且在危险时会发烫……如果……如果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
他来不及细想这念头有多不靠谱,几乎是本能地,哆嗦着手,从自己贴身衣袋里掏出那个软布包,三下两下扯开,露出了里面那个灰扑扑、此刻却隐隐透着一丝暗金色光泽的金属圆片。
圆片一暴露在空气中,那股温热感更明显了,甚至能感觉到它在掌心微微跳动般的震动。而几乎同时,赵煜手里布袋中那白石核心,闪烁的频率猛地**加快**,光芒也**增强**了一线!
“这……这是……”文仲眼睛瞪大了,挣扎着从供桌底下爬出来一点,死死盯着张老拐手里的圆片,“这东西……这上面的纹路……暗金色……怎么好像……”
他的话被庙外骤然加剧的兽吼声打断!
似乎是白石核心的光芒增强和金属圆片的出现,刺激到了外面的兽群!那些幽绿暗红的光点不再犹豫徘徊,猛地骚动起来,低吼变成了充满暴戾的咆哮,粗重的喘息和爪子刨地的声音迅速逼近!
“它们又要冲了!”夜枭厉喝一声,强撑着站直身体,握紧了短剑。
丁七也咬着牙站起,横刀在前。落月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绝望再次笼罩。就算这两样小东西有点用,可它们能挡住外面那不知还有多少的、发了疯的畜生吗?
就在这时,张老拐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急疯了,或许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驱使,他握着那发烫震动的金属圆片,猛地朝着赵煜手中的布袋——那光芒急促闪烁的白石核心——按了过去!
“张大夫!”文仲惊呼。
“不可!”夜枭也看到了,想要阻止,却晚了一步。
圆片冰凉光滑的表面,贴上了布袋粗糙的布料,更准确地说,是贴向了布袋里那点白光。
没有预想中的爆炸或强光。
只有“嗡——”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在众人脑海深处的、低沉而悠长的颤鸣!
那声音不刺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古老机括被启动、尘封之物被唤醒的韵味。
张老拐只觉得掌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吸”了一下,紧接着,那金属圆片上原本只是隐隐流动的暗金色纹路,骤然**亮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微弱的反光,而是如同烧熔的黄金,沿着圆片中心那个浅浅的凹坑底部、那些极其细微复杂的沟槽纹路,迅速流淌、蔓延、点亮!眨眼间,一个极其繁复精密、仿佛蕴含了某种深奥规律的暗金色微型图案,在圆片中央完整地浮现出来!
与此同时,赵煜手中的白石核心,光芒暴涨!不再是急促闪烁的微光,而是稳定、纯净、如同满月清辉般的乳白色光晕,猛地从布袋口喷薄而出,将赵煜大半个身体,连同蹲在他身旁的张老拐,一同笼罩了进去!
光晕温暖、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意。庙内那股阴冷压抑的气息,如同积雪遇阳,瞬间被驱散了大半!连篝火的余烬都仿佛亮了一瞬!
“吼——!!!”
庙门外,那些已经冲到近前、甚至有几头野猪的獠牙都快顶到破门板的兽群,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齐声发出痛苦惊惧的狂嚎!它们眼中的幽绿暗红光芒急剧闪烁、黯淡,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甚至惊恐地向后倒退,互相冲撞,乱成一团!
有效!真的有效!这两样东西组合在一起,竟然产生了如此强大的驱邪镇秽之效!
但张老拐和赵煜的状态,却瞬间恶化!
张老拐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温暖与冰寒、生机与枯寂的复杂力量,顺着握着圆片的手臂,如同洪水般冲入自己体内!他眼前一黑,胸口烦闷欲呕,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嘶鸣、在低语,又仿佛有无数的光影碎片在眼前飞速闪过——破碎的星图、扭曲的地脉、冰冷的金属、燃烧的火焰……乱七八糟,光怪陆离。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握着圆片的手却像被焊住了一样,死死贴在布袋上,抽不回来。
赵煜更糟。白石核心的光芒虽然护住了他,但那光芒似乎与金属圆片的力量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共鸣和抽取。他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如同一个被强行灌注了过多能量的脆弱容器,瞬间达到了极限!他猛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腰间的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鲜血浸透!但他握着布袋的手,却和张老拐一样,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巴”的轻响,掌心甚至被布袋里什么东西硌出了血印!
“殿下!张大夫!”夜枭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可那乳白色的光晕似乎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阻隔在外!
“那石头和圆片……在抽取殿下的生命力作为支撑?!”文仲看出了端倪,骇然失声,“快分开他们!”
丁七和落月也急了,不顾伤势想要上前。
就在这时,赵煜胸口衣襟内,那个一直安静躺着、装着翠绿色药液的空瓷瓶,不知是因为剧烈的震动,还是受到了白石与圆片力量激荡的牵引,竟然“骨碌”一下,从他怀里滚落出来,掉在铺着的干草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瓷瓶瓶口那个暗沉的“沉海木”塞子,原本塞得极紧,此刻竟也松动了一线,从瓶口滑脱,滚到了一边。
瓶口敞开,一缕极其清淡、却沁人心脾的草木余香,袅袅飘散出来,融入了那乳白色的光晕之中。
这股香气似乎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调和作用。张老拐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光影和嘶鸣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赵煜身体的抽搐也缓和了一瞬,虽然依旧痛苦,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撕裂感减弱了些许。
而金属圆片上亮起的暗金色图案,光芒也稍微稳定了下来,不再那么刺目逼人。白石核心散发的乳白光晕,则变得更加柔和、包容,仿佛将那暗金色的光芒也吸纳、融合了进去。
庙门外,兽群的混乱和惊恐达到了顶点。它们不再试图攻击,而是发出绝望的哀嚎,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幽绿暗红的光点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山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腥臭的气息。
危机……暂时解除了?
乳白色的光晕缓缓收敛,最终缩回赵煜手中的布袋,只剩下微弱却稳定的光芒。金属圆片上的暗金色图案也渐渐黯淡,恢复成原本灰扑扑的样子,只是那丝温热感依旧残留。
张老拐如同虚脱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早已浸透了里衣,握着圆片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掌心被烫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赵煜则直接昏死了过去,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腰间的绷带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触目惊心。
“殿下!”夜枭立刻冲过去,小心地探了探赵煜的鼻息和脉搏,脸色极其难看,“气息很弱,脉象乱得不成样子,伤口又崩了!张大夫!快!”
张老拐连滚爬爬地扑到药箱边,手抖得几乎拿不稳东西,但他强迫自己镇定,用最快的速度拿出最好的止血药粉和金针。
文仲也爬了过来,帮忙点亮了一支新的特制火折子照明。他看着赵煜胸口那个依旧散发着微光的布袋,又看了看地上那个滚落的空瓷瓶和旁边的“沉海木”塞子,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刚才……是那药瓶的余香起了作用?”他低声道,“那古方药液果然神异,连残留的香气都能调和如此狂暴的能量冲突……”
丁七和落月警惕地守在门口和窗边,防备兽群去而复返,但外面只剩下夜风吹过山林的声音,再无兽踪。
甲一和乙五挣扎着挪过来,用身体挡住门口灌进来的冷风。吴伯瘫在墙角,还没从刚才的惊骇中缓过神来。
小小的破庙里,只剩下张老拐手忙脚乱施救的声音,和众人压抑的喘息。
许久,张老拐才勉强止住了赵煜伤口的血,重新包扎好,又用金针稳住了他几处要穴,喂他含了半片吊命的老参。做完这一切,张老拐自己也几乎虚脱,靠着墙直喘气。
“暂时……稳住了。”他声音沙哑,“但殿下这次损耗太大,怕是……比之前更糟。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地方,静养,还得有好药……”
可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来的安全地方和好药?
夜枭脸色铁青,看向文仲:“文先生,老瞎子木片上,还有别的线索吗?接应的人……”
文仲拿起木片,又凑到火光下仔细看,手指摩挲着那个像是水流或云的符号:“这个……之前看不懂。但现在想想,会不会是指……‘清晨’、‘露水’或者……‘水源’?老瞎子让我们往西,第一个标记是这土地庙,第二个标记……会不会是指一个有干净水源的地方?接应的人可能在那里等我们?”
有道理。野兽被暂时驱散,天也快亮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里,找到下一个落脚点,或者……接应的人。
“收拾东西,准备走。”夜枭当机立断,“丁七,你还能走吗?”
丁七咬牙点头,虽然腿上的伤疼得钻心。
落月也强撑着站起来,将真空刃插回鞘中。
甲一和乙五互相搀扶着起身。
吴伯也挣扎着爬起来,去收拾散落的东西。
文仲小心地将赵煜怀里滚落的瓷瓶和塞子捡起来,塞回他怀中,又将那个依旧散发着微光的白石布袋仔细放好,最后,他看了一眼张老拐手里那个已经恢复原状、却还残留温热的金属圆片。
“张大夫,这圆片……”
张老拐低头看着手里这救了他和殿下、却也差点要了他们命的小东西,心情复杂。他想了想,还是用软布重新包好,塞回自己贴身衣袋。“先收着吧。这玩意儿……邪门,但关键时刻,说不定还有用。”
没人反对。刚才那一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一行人再次抬起昏睡的赵煜,走出这间几乎成了修罗场的破败土地庙。庙外,晨光熹微,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山风带着寒意吹过,卷走浓重的血腥和恶臭,也吹散了笼罩心头的死亡阴影。
他们辨明方向,朝着西边更高、更远的山影,步履蹒跚地走去。
在他们身后,土地庙墙角阴影里,几缕极其细微、灰绿色的“根须”状痕迹,如同有生命般,缓缓地从泥土中钻出,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极其缓慢地“爬”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又缓缓缩了回去,消失在泥土和石缝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张老拐贴身放着的那个金属圆片,在晨光初现的那一刹那,其中心凹坑底部那暗金色的微型图案,又极其短暂、微弱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