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二字,如同两枚投入专案组心湖的冰冷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扰动了看似平静的调查进程。
对苏秀兰的监控与调查,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先级,每一个与她有过接触的人,每一份经她手的借阅记录,甚至她每日购买的蔬菜种类和数量,都被放在放大镜下反复审视。
然而,苏秀兰的生活轨迹依旧像用最精确的圆规画出的一般,从家到图书馆,再从图书馆到家,规律得令人窒息,也普通得毫无破绽。
她像一枚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旧书签,安静地夹在泛黄的书页里,仿佛那场“听雨”茶楼的赴约,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无意义的独处。
但这种“完美”的平静,在专案组老手们眼中,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越是精心维持的表象,其下掩藏的暗流往往越是汹涌。
孙组长和李平安都明白,这潭静水之下,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或许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指令,或者……一个失误。
契机,却首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轧钢厂内被触发了。
许大茂这几天走路脚下都像安了弹簧。
他递上去的那份关于成立“物料监管核查小组”并自荐担任要职的报告,虽然还没有正式批复,但从李怀德副厂长偶尔飘过来的眼神和几句模棱两可的鼓励中,他敏锐地嗅到了“默许”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这只蛰伏已久的“鲲鹏”,终于要借着“加强管理”的东风,展开垂天之翼了!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许大茂现在看后勤科那些“杨系”的班组长、库管员,眼神里就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未来领导”的威严。
他觉得,是时候提前“熟悉业务”,甚至“敲打敲打”某些不太识趣的人了。
这天下午,他晃悠到了二车间的二级工具库。管库的是个姓赵的老工人,技术好,脾气倔,是车间主任的心腹,平时对许大茂这种“耍嘴皮子”的干部向来不太感冒。
许大茂背着手,踱进工具库,目光挑剔地扫过一排排货架和记录本。“老赵啊,忙呢?”
老赵正蹲在地上清点一堆新领回来的钻头,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许大茂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走近几步,拿起桌上的领用记录本,随手翻了翻,故意挑刺:“我说老赵,你们这个工具报废回收记录,怎么这么简略?‘磨损严重,无法使用’就完了?具体磨损情况、是否尝试修复、报废审批流程呢?这不符合精细化管理的要求嘛!”
老赵这才抬起头,脸上皱纹像刀刻的一般,眼神浑浊却透着不耐:“许干事,工具用到不能用就报废,天经地义。咱们工人就知道干活,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写文章。你要看详细的,找技术科去,他们有标准。”
“你这是什么态度?”许大茂被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声音也提高了,“我现在是以厂督导小组联络员的身份,在检查工作!发现管理漏洞,提出改进意见,这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你们负责!你别拿技术科当挡箭牌!”
“负责?”
老赵慢腾腾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盯着许大茂,“许大茂,你一个放电影的,懂车床还是懂铣刀?工具好不好用,我们天天摸的人不知道?非得在纸上写出朵花来才算管理?你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工具库里还有其他几个来领用工具的工人,听到老赵这话,忍不住低声哄笑起来。
许大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老赵,气得手指发抖:“你……你粗俗!你对抗检查!我看你这个库管员就是不称职!我要向后勤科,向厂里反映!”
“随便你反映!”
老赵梗着脖子,寸步不让,“我老赵行得正坐得直,靠手艺吃饭,不靠拍马屁!有本事你让厂里把我撤了!”
两人就在工具库里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不少工人围观。
许大茂原本想抖抖威风,没想到碰上个硬茬子,被怼得下不来台,恼羞成怒之下,口不择言,什么“思想落后”、“阻碍厂里管理进步”的大帽子一顶接一顶地扣。老赵则认死理,咬定许大茂外行指导内行,瞎折腾。
这场争吵,很快就像一阵风,吹遍了二车间,又向其他车间蔓延。
工人们议论纷纷,多数人觉得老赵说得在理,许大茂就是狗仗人势,没事找事;但也有些人心里打鼓,觉得许大茂背后毕竟站着李副厂长,这么硬顶会不会惹麻烦。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李平安耳朵里。他正在保卫处审核一份新修订的厂区巡逻方案,陈江河进来低声汇报了此事。
李平安放下钢笔,揉了揉眉心。许大茂这个蠢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借东风想往上爬可以理解,但这种急不可耐、四处树敌的做派,不仅愚蠢,而且危险。他正在人为地制造矛盾,激化工人们与所谓“管理改革”之间的对立情绪。
这种对立,在眼下特务阴影未散、需要全厂上下同心协力的关头,尤为有害。
“告诉二车间主任,安抚好老赵的情绪,就事论事,不要扩大化。工具管理流程如果有可以完善的地方,可以按正常渠道提出建议,但要注意方式方法。”
李平安对陈江河吩咐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另外,提醒一下我们的人,最近厂里各种‘小报告’、‘小摩擦’可能会增多,注意区分性质,不要轻易介入业务部门的正常管理分歧,但也要防止有人借机生事,破坏生产秩序。”
“明白。”陈江河点头,又问,“那许大茂那边……”
“他?”李平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有人会管他的。跳得越高,摔得越狠。我们现在的主要精力,不在这上面。”
李平安的预感没错。许大茂在工具库的“溃败”,非但没有让他收敛,反而让他更加偏执地认为,是杨卫国那边的势力在故意给他下马威,阻碍李厂长的“新政”。
他觉得自己必须更坚决、更强势地反击,才能站稳脚跟。
他连夜又炮制了一份“情况反映”,将工具库的冲突描绘成“落后保守势力对厂里加强管理改革的公然抵抗”,并将老赵形容为“倚老卖老、思想僵化、阻碍进步的典型”,强烈建议厂里“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这份充满个人情绪和夸大其词的报告,第二天一早就被他塞进了李怀德办公室的门缝。
然而,许大茂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绞尽脑汁编织罪名、试图点燃厂内人事斗争小火苗的时候,真正危险的火焰,已经在别处被悄然引燃。
专案组对苏秀兰社会关系的排查,有了一个微小却可能至关重要的发现。
在筛查她近期的借阅记录时,调查员注意到,大约半个月前,她曾借阅过一本《华北地区地质勘探资料汇编(1956-1958)》,这是一本极其专业冷僻的书籍,与她在古籍阅览室的工作内容毫不相干。
更重要的是,这本书的借阅记录显示,在苏秀兰借阅前后,还有另一个借阅者——轧钢厂技术科的一名助理工程师,名叫吴建国。
吴建国借阅专业书籍很正常,但时间上的巧合,以及苏秀兰这个古籍管理员突然借阅此类书籍的反常,引起了专案组的警觉。
“立刻调查这个吴建国!背景,社会关系,近期动向,尤其是与苏秀兰是否有过直接或间接接触!”孙组长下令。
李平安接到协查通报时,心猛地一沉。轧钢厂技术科?地质勘探资料?这指向性太明确了!
如果特务组织的目标不仅仅是窃取一两件特种零件,而是涉及更广泛的工业情报,尤其是可能带有战略价值的资源或技术分布信息……
那么,轧钢厂作为重要的重工业基地,其技术部门被渗透的风险,远比一个仓库保管员王有福要大得多!
吴建国,这个名字很普通,但在这一刻,却仿佛带着沉甸甸的、不祥的分量。
李平安立刻调阅了吴建国的档案:二十八岁,清华大学毕业,分配到轧钢厂技术科三年,表现平平,性格内向,未婚,住在厂单身宿舍。档案看起来很干净。
但档案只是表象。李平安知道,真正的调查现在才开始。他安排陈江河,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对吴建国进行秘密的背景核查和行踪观察。
同时,他亲自去了一趟技术科,以了解近期技术资料保密管理情况的名义,与科室负责人进行了交谈,并“顺便”远远观察了一下正在伏案绘图的吴建国。
吴建国戴着眼镜,身材瘦削,确实是一副典型技术人员的模样,坐在那里很安静。
但李平安强大的神识感知下,却能察觉到对方气息深处一丝极其隐蔽的、与周围环境略有隔阂的紧绷感。
不是做贼心虚的那种慌乱,而是一种……长期处于某种压力或警惕状态下的习惯性反应。
难道,“鹞子”苏秀兰的任务,是与这个吴建国接头?传递或获取某种情报?那本地质资料,是媒介,还是目标?
线索,似乎开始向轧钢厂内部缠绕。许大茂点燃的,是人事纷争的野火;而特务组织试图点燃的,可能是危及国家工业命脉的暗火。
李平安站在技术科走廊的窗前,看着楼下厂区繁忙的景象,心中波澜起伏。
一边是许大茂之流为私利煽风点火制造的内部摩擦,一边是隐蔽敌特为更大图谋进行的长期渗透与情报窃取。
两者性质天差地别,却又在同一时空下交织、碰撞。
他必须更加警惕。既要防止许大茂那点火星引燃不必要的内部矛盾,干扰生产;更要严防死守,绝不能让特务的触角,真正接触到厂里的核心技术和机密。
苏秀兰和吴建国,无论谁是主动谁是被动,都已经是漩涡边缘的人。
而这场由一本旧杂志的暗码引发的追索,正将越来越深的涟漪,推向轧钢厂这艘巨轮的船舷之下。
风雨欲来,而风暴眼,似乎正在缓缓向这座钢铁堡垒的中心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