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兰的身份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专案组内部激起了层层分析与争论的涟漪。
兄长赴台军官的背景,使得她“鹞子”的身份蒙上了一层更为复杂且沉重的色彩——她可能是一个被胁迫、被利用的亲属,一个身不由己的“沉睡者”,甚至,是一个心怀怨望的潜伏者。
对她的监控升级到了最高级别,却又必须加倍小心,避免打草惊蛇。
图书馆、住处、日常路线,都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眼睛。
李平安也接到了更深入的协查要求,他的任务是利用其身份和感知能力,在不引起苏秀兰警觉的前提下,评估其危险性,并留意是否有轧钢厂内部人员与她存在异常关联。
这让李平安肩头的压力又添了几分。
特务的阴影,从试图窃取特种零件的直接行动,似乎转向了更为隐秘、更考验耐心的“关系经营”与“长期潜伏”。
苏秀兰这样看似平凡的“钉子”,或许比荷枪实弹的敌人更难防范。
这天下午,李平安借着一份需要区图书馆协助查询的旧技术资料的名义,亲自来到了苏秀兰工作的区图书馆。
这是一栋民国时期留下的西式小楼,墙壁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室内光线略显昏暗,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木头柜子混合的独特气味,安静得能听见翻页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的咳嗽。
苏秀兰就在古籍阅览室靠窗的一个位置坐着,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线装书,正在用蝇头小楷认真做着摘录卡片。
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列宁装,齐耳短发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整个人沉浸在故纸堆里,显得专注而……普通。
普通到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毫无存在感。
李平安在借阅台办理手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阅览室。
他的神识却如无形的探针,谨慎而细致地掠过苏秀兰。她的气息依旧平稳,心跳规律,专注于工作,似乎对外界毫无所觉。
没有练武者的精气内蕴,没有特工常见的紧绷或机敏,甚至比一般人都更显沉静。
若非那些照片和信,以及“听雨”茶楼那个精准的座位,任谁也无法将这个平凡甚至有些孤僻的图书馆管理员,与“鹞子”这样的代号联系起来。
然而,李平安的直觉却隐隐不安。越是这种完美的“平凡”,在特定背景下,越显得刻意。
她就像一只完美拟态的枯叶蝶,静静伏在枝头,等待着一阵可能永远也不会来的风,或者,一次早已注定的召唤。
他拿着查询到的资料复印件,走到阅览室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苏秀兰正好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望向窗外。黄昏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她苍白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书架和墙壁,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彼岸。
那一瞬间,李平安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哀伤与疲惫,像深秋湖面最后一丝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
她是否在思念海峡对岸的兄长?是否在恐惧未知的命运?还是……在等待执行某个她并不愿意,却又无法摆脱的指令?
李平安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走出图书馆。
初春的傍晚,风已经带着凉意。他深吸一口气,将图书馆内那股陈腐而压抑的气息驱散。
苏秀兰是条线索,但可能也是条死线。关键在于,谁在掌控这条线?谁在试图激活或利用这只“鹞子”?
与此同时,轧钢厂内的“东风”似乎吹得许大茂有些飘飘然了。他觉得自己的“调研”和“建议”已经铺垫得足够充分,是时候提出更“实质性”的步骤了。
他又精心炮制了一份报告,核心就是正式建议成立“物料监管核查小组”,并“恳请”李怀德副厂长担任组长,他许大茂“毛遂自荐”,愿意在组长领导下担任具体工作的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崭新的办公室里,桌上放着刻有“物料监管核查办公室副主任”的铜牌,后勤科那些科长、股长们排队进来汇报工作、接受询问的场景。
权力,多么美妙的滋味!
他甚至开始盘算,等这个位置坐稳了,该怎么“名正言顺”地给自己谋点实惠。
后勤采购啊,物资调配啊,里面的门道和油水……许大茂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痒痒的。
当然,得做得隐蔽,做得“合规”。他许大茂现在也是讲究“方法”的人了。
“得尽快把这份报告递上去,趁热打铁!”许大茂在宣传科自己的角落里,对着报告最后的落款和日期,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满意地合上。
他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找李厂长。
他完全不知道,就在他为自己虚构的锦绣前程兴奋难眠时,真正的危险阴影,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靠近他所在的这座城市,甚至可能与他蝇营狗苟的轧钢厂产生某种诡异的交集。
深夜,万籁俱寂。对苏秀兰的监控点报告一切正常,她早已熄灯入睡。
专案组技术部门,那本旧杂志的破译工作有了新的进展。
在更深入的比对和专家会诊后,从那些划痕中,又解析出了一组隐藏更深、更简短的字符。
这组字符不像地点或时间,更像是一个人的代号或者……指令的一部分。
字符被翻译出来,是两个字:“唤醒”。
“唤醒‘鹞子’?”
孙组长盯着这两个字,脸色在台灯下显得有些阴沉,“茶楼接头,可能就是一种‘唤醒’信号。但对方没出现,是‘唤醒’失败,还是‘唤醒’延期?或者,‘唤醒’本身就需要特定条件或多次确认?”
“还有一种可能,”李平安开口道,他一直在旁听分析,“‘唤醒’的指令已经发出,只是我们没看到交接的方式。苏秀兰去茶楼,可能就是一种接收确认。她回来后一切如常,也许是在等待下一步的具体指令,或者……‘唤醒’本身就是一个过程,需要时间。”
这个推测让专案组的气氛更加凝重。
如果“鹞子”已经处于被“唤醒”的状态,那么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她一个图书馆管理员,能接触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加强对苏秀兰所有社会关系的排查,尤其是她近期的借阅记录、通信往来、甚至购货票据!”
孙组长下令,“她接触的每一个人,都要过筛子!同时,继续深挖她兄长苏文翰在赴台前后的所有信息,看看是否有其他关联人留在大陆。”
调查的网撒得更广,也更细。一种无形的紧迫感在专案组内部蔓延。
他们感觉,似乎正站在一个临界点上,对手的下一步动作,可能很快就会到来。
李平安离开专案组时,已是后半夜。城市沉睡在黑暗中,只有零星灯火。
他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清凉的夜风让他头脑保持清醒。
苏秀兰那张平静而空洞的脸,许大茂那副志得意满的蠢相,以及“唤醒”这两个冰冷的字眼,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图书馆的黄昏,与轧钢厂喧嚣的白昼,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李平安有一种预感,这两条看似平行的线,或许会因为某个不可预测的拐点,产生危险的交叉。
苏秀兰是被动卷入的“惊鸟”,而轧钢厂内,许大茂之流,是否会在无意中,成为惊起飞鸟的那块石头?甚至,引来更危险的猎食者?
他抬头望了望沉沉的夜空,没有星光。脚下的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只是这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最终又会将哪些尘埃与秘密,吹到阳光下曝晒,还未可知。
他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缰绳”,看好厂子这个“家”,同时,警惕任何从阴影中伸出的、试图打破平静的手。
无论是图书馆里安静的“鹞子”,还是厂内上蹿下跳的“猢狲”,亦或是潜伏更深、更危险的“猎人”,只要威胁到这片土地的安宁与生产,他这把保卫处的“刀”,就不会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