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久久未动。风又起了,从花园深处卷来一阵微凉的潮气,吹乱了他的衣角,也掀动了长凳上那张泛黄素描的一角。纸页轻颤,仿佛被时光的手指轻轻拨动,发出无声的叹息。阳光依旧温柔地洒在花园里,穿过梧桐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青石小径上,像撒了一地碎金。可这一刻,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玫瑰、茉莉与晚香玉交织的芬芳,而是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感——像是三十年前埋下的根,在今日终于破土而出,带着泥土的腥气与岁月的锈味。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低头啜泣却强忍泪水的女人身上。金夫人坐在长凳边缘,双手紧紧攥着皮包带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又极力克制着抽泣的节奏,仿佛怕声音大了会惊扰什么。一滴泪滑落脸颊,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最终坠入衣领,无声无息。
萧文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一桩生意。
这是一场跨越三十年的救赎。
“那个……看你哭得这么伤心难过,弄得我都想哭了。”萧文苦笑片刻,声音低沉,脚步缓慢地走回来,唉声叹气地第二次坐回长凳。他翘起二郎腿,任由风吹乱他的头发,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遮住了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只想陪陪这位金夫人,也想安慰她几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此刻她的心,早已飞越千山万水,回到那个三岁孩童尚在怀中的年代。那种失散三十年的寻子之痛,他无法体会,却能清晰感知——那不是简单的思念,而是灵魂深处一道从未愈合的裂口。
萧文转过头,静静凝视着那张素描。画中的男婴实在太惹人喜爱了,胖乎乎的小脸蛋,圆润的脸颊上还带着婴儿特有的绒毛,眼睛弯成月牙,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刚冒出来的小乳牙,像是正咯咯笑着。那双小手摊开,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进母亲怀里。萧文心头一软,几乎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纸上的笑容,真想轻轻捏一把那稚嫩的脸颊。
“不如你先说说,他和你失散那年几岁?是怎么和你失散的?把大概情形告诉我……”萧文的语气放得很轻,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记忆。
金夫人擦了擦泪水,抬起眼看向萧文。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复杂得如同深秋湖面——有感激,有期盼,有一丝久旱逢甘霖的喜悦,更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最后的一线希望。过去三十年,她找遍五大洲,耗尽人脉财力,换来的不过是无数个失望的夜晚。而现在,这个人,或许真的能帮她撕开命运的一道口子。
“我是马来西亚华裔,三十年前我刚刚二十岁,出身富贵,家里是做大生意的。”她娓娓道来,声音起初还有些哽咽,但随着回忆展开,竟渐渐平稳下来,连泪水和泣声都止住了。她最先讲述的,竟是爱情的起源,“有一天……我出门逛街,无意中认识了他,金义桦,一个海外游子,在街头给人画画为生,是个落魄的画师。可他的每一幅素描都很生动传神,深深吸引了我。”
“后来你们相识、相知、相爱了?再然后就有了宝宝,他成了你儿子的爸爸,你们从二人世界发展成了三口之家!”萧文故意插话,无奈地笑了笑,试图用调侃冲淡这份沉重。
“嗯。”金夫人点了点头,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像是透过阴云瞥见了旧日晴光。
“这故事有点俗,不过……很常见,七仙女也爱上过穷孝子董永。”萧文吊儿郎当地随手拨弄了几下头发,眼神却始终专注,“继续说吧,那段甜蜜时光可以跳过了。”他只关心后续——那孩子当年远在国外,究竟是怎么和家人分开的?孩子的父亲又去了哪里?
金夫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过往的痛楚一口吞下:“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闹了矛盾,他离我而去,把孩子也抱走了。他走那天,孩子刚过完三岁生日。”她的声音陡然低沉,“那张画,就是孩子生日那晚,他亲手画的。”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恨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哀伤覆盖:“我最初恨过他,想过和他就此一刀两断!可那孩子是无辜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血脉亲情不是时间就能冲淡的。”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口,像是在安抚一颗常年隐痛的心。
“日子越久,我越想他们父子。”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刚好那段时间,我和家人也发生了不愉快,就离家出走,一开始不知道去哪儿,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直到有一天,我在街头看到一对年轻夫妻在哄孩子玩,那孩子也只有三四岁左右,穿着红色小外套,笑得特别甜……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闭上眼,睫毛轻颤,“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是多么难得。”
她睁开眼,目光坚定如铁:“我开始倾尽财力,满世界找他们——美国、英国、日本、东南亚其他国家……光是花费的金钱就不计其数,却毫无线索。”
萧文听着,眉头微皱。人海茫茫,像她这样满世界寻找一对早已消失踪迹的父子,就算把家底掏空,也不一定能换来一丝线索。他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既然狠心离开你,肯定是你伤了他的心。”他对金夫人深表同情,但俗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突然闹到感情破裂、骨肉分离,这其中的过错,恐怕并不全在男方。
金夫人沉默良久,终于低声承认:“是我……瞒了他很多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湖心。她望着远处摇曳的花影,仿佛自言自语:“我找了他三十年,每天都要看那张画很长时间。我不敢回忆曾经的幸福,可我总是幻想孩子一点点长大的样子——他会喜欢什么颜色?是不是也爱吃草莓蛋糕?会不会画画像他父亲?有没有人欺负他?……”
她忽然眼神一亮,似从记忆迷雾中抓住了一根线索:“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他祖籍是国内的深城,一座沿海城市。年幼时随家人移居海外。我便来了深城定居,又在这座城市找了他十年……”她说这话时,整个人仿佛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信念——有生之年,哪怕倾家荡产,耗尽精力财力,也要找回丈夫和孩子。
“你还真有耐心。”萧文无比钦佩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份坚持背后不只是情感,更有无与伦比的财力支撑。三十年啊,满世界找一对父子,花出去的钱恐怕已接近天文数字。关键是她不肯轻言放弃,那股执念,像一根绷紧的弦,支撑着她走过漫长的灰色岁月。
“萧文,我最近听说你是海港城……”金夫人忽然激动起来,声音微微发抖,眼中泛起希冀的光芒。
可不等她说完,就被萧文打断了:“得得得……别听说了,你最近才听说我,已经听说得有点晚了。”他摆摆手,语气轻松中带着几分自嘲,“这样吧,我试试看。任何委托任务我都不敢打包票,尤其是像你这种情况,线索少得可怜,希望太渺茫了!你得给我点时间,真找不到也别埋怨我;真找到了,该付的酬劳还得加倍。”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反正我看你不差钱,你认为行吗?”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藏着恻隐之心。他是动了真心想帮她,但也清楚这类任务的难度——不是有没有阻力的问题,而是磨人、耗时、费力,很容易把人磨得精神崩溃,最终放弃。
“可以,这是定金……”金夫人喜出望外,忙从挎包里取出一张支票递过去。动作干脆利落,毫不迟疑,显然是对萧文信任至极。
萧文接过支票,本想随意扫一眼,可目光触及数字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
1开头,后面六个0!
一百万!
他顿感这张薄薄的纸片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几乎拿不住,表面却还得强作镇定,心里直骂:太他妈财大气粗了!一百万定金,要是真找到人,一千万她也能给吧!
这应该是萧文入行以来第一次收定金。此前他一向坚持“先办事后收费”,靠口碑吃饭。而这笔定金,竟抵得上他过去一年的总收入。可这钱背后,也是千斤重担——若找不到人,支票得原样退回,顶多收点差旅费。
“太多了……换一张吧,十万就行!”萧文故作受宠若惊,真想把支票塞回去。
“不多,你收着吧。”金夫人语气坚定,眼中含泪,“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说着,她竟起身,微微弯腰,想要鞠躬致谢。
“哎——我受不起!甭客气了!”萧文急忙起身阻拦。对方比他大二十多岁,这一躬要是真鞠下去,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就在这时,赵岚端着两杯热咖啡一路小跑回来。杯中咖啡四平八稳,竟未出现一丝波纹,可见她下盘功夫扎实,走路极稳。
“喝杯咖啡……”萧文满脸笑容,接过一杯递给金夫人,顺手将支票转交给赵岚,让她也高兴高兴。
“一……”赵岚接过支票,差点叫出声来,瞪大双眼,心跳狂飙,以为自己眼花了。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敢相信那是真的——一百万!
“收好,不要大惊小怪,八字还没一撇呢!”萧文瞥了她一眼,低声数落,“没见过世面。”
“呵呵……”赵岚尴尬地笑了笑,脸颊微红,难掩心中喜悦。她知道,萧文终于开始收定金了,而且如此丰厚。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是她的,也够她半年开销了。若顺利完成委托,尾款更是难以想象。不过她还不知道任务内容,之前只是和金夫人闲聊,纯粹是为了等萧文回来。毕竟,好久没有委托人登门了,她很想赚点钱,不能再这么闲着。
“我要走了,这是我的电话。”金夫人只喝了两口咖啡,便将杯子轻轻放在长凳上,从包里取出一张白纸条,写下一行数字,递到赵岚手中,“我不习惯用名片,这是我唯一的联系电话。”她含蓄一笑,眼神温和。
“金夫人,事先声明,你的委托是个磨人的活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有线索的。”萧文语气诚恳,“但我既然收了定金,就会尽全力去找。请耐心等待,不要三天两头催我。真有眉目了,我会马上联系你。”
“嗯,谢谢……这个留给你……”金夫人眼眶再次湿润,泪光几乎夺眶而出。她将那张素描画像轻轻放在长凳上,随即挎起皮包,转身离去。背影孤独而决绝,像一片飘向远方的落叶。
萧文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低头看了看那张素描,不由得感慨万千——至少这男婴还有亲人苦苦寻找,说不定某天,母子真能重逢。可他自己呢?从小到大,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哪怕有一点模糊的影子也好,让他也有个念想。可老天爷就是那么狠心,让他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直到赵岚出现,才让他尝到了什么叫亲情与关爱。
“萧文,这是不是定金?”赵岚抑制不住激动,笑脸如花地凑过来问。
“你说呢,明知故问。”萧文摇头一笑,随即皱眉,“哎,她怎么找这儿来了?”
“她打听到的。”赵岚解释,“她说她在深城人脉很广,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你住哪儿了。为表诚意,特意赶过来。”她好奇地探头,“哎,她委托你做什么?这是谁的画像?哎呀,好可爱的小宝宝……”
她这才注意到那张素描,忍不住拿过来仔细观摩,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赞叹:“这孩子长得真讨喜,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喜欢吗?”萧文坏笑着瞥她一眼,“这是人家的儿子。真喜欢,你就自己生一个,或者生十个,让你喜欢个够!”
“你滚!皮痒了是不是?”赵岚白了他一眼,照着他肩膀狠狠砸了两拳。她最烦男人拿“生孩子”开玩笑,仿佛女性的存在只是为了生育,完全无视那份十月怀胎的艰辛与伟大。
“轻点,这么狠干嘛!”萧文咧嘴装疼,其实心里早就笑了。
风又起,吹动花园里的藤蔓,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一段即将重启的命运。
而那张泛黄的素描,在阳光下静静躺着,等待一双陌生的手,将它带回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笑声清脆、烛光温暖、爱意正浓的生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