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蜀地残阳下的烟火
魏咸熙元年的秋收,成都平原的稻田里,多了些陌生的身影。魏兵穿着铁甲,扛着锄头,在田埂上吆喝着催促农人快些收割。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远处锦官城的方向——那里的“汉”字旗早就没了,换成了魏人的玄色幡旗,在风里飘得有些刺眼。
这汉子叫王二,原是蜀军的一名老兵,绵竹战败后逃回家乡,藏在都江堰的芦苇荡里,躲过了魏兵的搜捕。如今他脱下了军装,重新拿起了镰刀,只是田埂边那棵老梨树下,还埋着他当年参军时,母亲给的那块平安符。
“王二!发什么愣?”一个魏兵走过来,手里的鞭子在半空甩得脆响,“再不割,晚上就没你的口粮!”
王二低下头,握紧镰刀往稻穗上砍去。稻子割得狠,穗子掉了一地,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旁边的老父亲叹了口气,悄悄用脚把掉在地上的稻粒往自己这边拨了拨——这些粮食,既要交魏人的军粮,又要给村里新派来的“督邮”送礼,若是再糟蹋,冬天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
这“督邮”原是蜀郡的一个小吏,姓张,成都城破后第一个投靠了邓艾,被派回村里“安抚百姓”。可他哪是安抚?不过是变着法地搜刮——收粮时用小斗量,分地时把好田都划给魏兵的家属,连村里的水井,都要按人头收“水钱”。
傍晚收工回家,王二路过村头的土地庙,见里面围了不少人。凑过去一看,是张督邮带着几个家丁,正把一个老婆婆往门外拖。老婆婆怀里抱着个破陶罐,哭喊着:“那是我家最后一升米啊!给我留一口吧!”
“老东西,敢抗粮?”张督邮一脚踹在陶罐上,白花花的米粒撒了一地,被家丁们的脚碾进泥里,“邓将军有令,漏缴一粒粮,就得去修栈道!把她拖走!”
王二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泛白。那老婆婆是同村的李婆婆,儿子在绵竹战死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若是还活着,怕是也会为了一升米给人磕头。
“住手!”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来。王二回头,见是个穿粗布长衫的年轻人,背着个药箱,是邻村的郎中陈默。这陈默原是姜维军中的军医,蜀军溃散后,就回了乡,靠着给人瞧病过活。
张督邮斜着眼看他:“陈郎中想替这老东西出头?”
“她儿子是为蜀而死的。”陈默的声音很稳,“按魏律,烈士家属可免半年赋税,你凭什么抢她的粮?”
张督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魏律?在这村里,我就是律!”他冲家丁使个眼色,“把这多管闲事的也拖走!”
家丁们刚要动手,王二往前一步,挡在陈默身前:“要动手,先过我这关。”周围的农人也跟着往前凑了凑,眼里闪着光——这些日子被张督邮欺负够了,早就憋着一股火。
张督邮见势不妙,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想反吗?魏兵就在镇上!”
“反?”陈默弯腰捡起地上的米粒,用袖子擦了擦,“我们只想讨口饭吃。”他转向众人,“邓艾在洛阳受了封赏,司马昭忙着当晋王,可谁管过我们这些百姓?当年诸葛丞相在时,收粮有度,修渠利民,如今换了旗号,难道连活路都不给我们留了?”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众人心里的锁。有人喊:“对!把张督邮赶出去!”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家丁们脚下扔。张督邮吓得脸色发白,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跑了,临走时还撂下一句:“你们等着!”
人群散后,李婆婆拉着陈默的手哭个不停。王二蹲在地上,看着被碾进泥里的米粒,忽然问:“陈郎中,你说……我们还能盼着什么?”
陈默望着西边的残阳,那里的云彩被染成血红色,像极了绵竹战场上的晚霞。他沉默了半晌,道:“盼着天快冷起来,麦子能过冬;盼着魏兵别再抢粮;盼着……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不用再打仗。”
王二没说话,起身往家走。路过老梨树时,他挖开泥土,摸出那块平安符。符上的字迹早就模糊了,可他还是能想起母亲把符塞给他时说的话:“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夜里,王二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陈默,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手里都拿着锄头和镰刀。“张督邮带魏兵来了,在村口烧房子呢!”陈默的声音带着喘息,“我们得跑!”
王二心里一紧,回屋拉起父亲和妹妹,跟着众人往都江堰的方向跑。夜色里,能看到村口火光冲天,魏兵的呼喝声和村民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割得人心头发疼。
跑到芦苇荡边,陈默让大家藏进深处,自己则带着王二和两个年轻人留在外面望风。月光透过芦苇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远处传来魏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陈郎中,你说我们能跑掉吗?”一个年轻人颤声问。
陈默握紧了手里的药杵——这是他唯一能当武器的东西。“能。”他看着远处的火光,“当年在沓中,姜将军带着我们在雪地里走了三天三夜,比这难十倍,都活下来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跑得掉。”
王二忽然想起姜维。那个总穿着银甲的将军,在营里给士兵们分粮时,总说“等北伐成功了,让你们都回家种好田”。可如今,将军死了,他们这些活着的人,连自己的田都守不住。
魏兵的马蹄声在芦苇荡外停了下来。张督邮的声音传来:“搜!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些反贼找出来!”
陈默对王二使个眼色,几人悄悄往芦苇深处退。刚走没几步,王二的妹妹突然咳嗽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在那边!”魏兵的喊声传来。
陈默一把将王二的妹妹推给王二:“带她走!往上游跑,去找羌人部落,他们会收留你们!”说完,他举起药杵,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嘴里还喊着:“我在这儿!”
魏兵的马蹄声追着陈默去了。王二抱着妹妹,看着陈默的身影消失在芦苇深处,忽然想起绵竹战场上,那些挡在他身前的同袍。原来有些东西,就算改了旗号,换了朝代,也还在——就像这芦苇荡里的根,埋在土里,看不见,却断不了。
跑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王二才带着父亲和妹妹停下。站在山坡上往下看,能看到成都平原的轮廓,像一块被血浸过的锦缎。远处的锦官城,在晨光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哥,陈郎中……”妹妹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二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块平安符,塞进妹妹手里:“拿着,娘说这能保平安。”他看向父亲,“爹,我们去羌人那里,等安稳了,就回来种这地。”
父亲点点头,浑浊的眼里流下泪来:“好,回来种地。”
太阳慢慢升起来,照在父子三人的身上,带着一丝暖意。王二知道,蜀地的天,换了主人,可这土地还在,这烟火气还在。那些被魏兵抢走的粮,被烧掉的房,总会一点点长回来,就像被踩进泥里的稻粒,明年开春,说不定就冒出新的芽。
他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不知道洛阳城里的刘禅是否真的“安乐”,不知道那些世家族长们在魏国安了什么家。他只知道,自己得活下去,带着妹妹,带着父亲,在这片被鲜血浸过的土地上,重新种出粮食,升起炊烟。
远处的山坡上,几个农人已经开始翻地,锄头碰撞石头的声音,在晨雾里传得很远。王二深吸一口气,拉起妹妹的手,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蜀地的残阳落了,但新的日子,总还得往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