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元年的洛阳,古籍整理馆的窗棂上爬满了牵牛花。陈寿伏在案前,手里的狼毫笔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案上铺着的是《蜀书》的定稿,最后一卷是《后主传》,而他此刻卡壳的,正是对刘禅的评语。
窗外传来编钟的声音,是皇宫里在庆贺平定东吴。天下归一的消息传遍洛阳时,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欢呼,只有他这个来自蜀地的史官,心里像压着块湿棉絮,沉得喘不过气。
“承祚,还在琢磨那句评语?”馆丞张华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魏书》,他的靴子上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陛下催了三次了,说《三国志》要尽快刊行,让天下人都看看这百年兴衰。”
陈寿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他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那是在蜀汉时做观阁令史,被宦官黄皓构陷,受了鞭刑留下的旧伤。“茂先(张华字),你说……后主究竟是‘昏庸’,还是‘无奈’?”
张华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案上的《后主传》草稿,上面密密麻麻改了十几遍,最显眼的是那句被涂掉的“禀性庸弱,委任奸佞”。“你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他指着陈寿年轻时写的《诸葛亮集》序,“你说‘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连诸葛亮都没能扶起的人,不是昏庸是什么?”
陈寿沉默了。他想起建兴十二年,自己还是个少年,在成都观阁里抄录文书,亲眼见诸葛亮拖着病体,在灯下批阅奏折,案上的药碗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那时的刘禅,还会偶尔来观阁问安,站在诸葛亮身后,像个听话的学生。
可后来呢?诸葛亮去世后,蒋琬、费祎还能撑着,可到了姜维北伐时,刘禅已经成了那个躲在深宫宴饮的君主。他曾在绵竹见过姜维的残兵,个个面黄肌瘦,却还攥着断矛喊“汉贼不两立”,而成都的宫城里,黄皓正用南中送来的珍珠装饰屏风。
“可他……也曾想过亲政吧?”陈寿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记得延熙年间,刘禅曾试图收回尚书台的权力,却被董允顶了回去,气得摔了杯子。那时的他,或许也想做个有为之君,只是被层层叠叠的旧臣和宦官缠得没了锐气。
张华笑了,指着窗外的皇宫:“承祚,你太心软了。亡国之君,哪有什么‘无奈’?商纣 blame 妲己,周幽怪罪褒姒,可真正把江山败掉的,从来都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他顿了顿,“你忘了?你父亲是马谡的参军,街亭失守后,被诸葛亮削职为民,临终前还让你‘勿忘汉耻’。”
陈寿的手猛地攥紧了笔。父亲临终前的样子,他记得清清楚楚——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指着墙上的《出师表》拓本,让他一字一句地读。那时他不懂,为什么父亲宁愿病死,也不愿再仕曹魏,现在却懂了——有些耻辱,比死更难承受。
他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昬暗之后,传曰‘素丝无常,唯所染之’,信矣哉!”
写完,他长长舒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句评语,不偏不倚——既说了刘禅的庸弱,也点出了环境的影响,就像蜀锦,原本洁白,染了黑就是墨色,染了红就是血色,终究是自己没守住本色。
张华凑过来看了,点了点头:“这句好。既合史实,又留有余地。”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了,这是你弟弟从蜀地寄来的,说有个叫董伯的老人,托他给你带样东西。”
陈寿拆开信,里面掉出一块残破的木牌,上面刻着“汉丞相诸葛公之位”,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木头的纹理里还嵌着香灰。他认得这木牌,是诸葛亮的旧仆董伯在丞相府废墟里垒的神龛上的,去年董伯去世,临终前让儿子务必把木牌送到洛阳,交给“还在写蜀汉事的陈先生”。
手指抚过木牌上的刻痕,陈寿的眼眶热了。他想起董伯,那个在丞相府扫了一辈子地的老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记得用碎砖垒神龛,用麻纸搓火捻,守着一个早已覆灭的王朝的念想。
“其实……蜀国的灭亡,从来不是一个人的错。”陈寿低声说,像是在对董伯的木牌说话,“诸葛亮太急了,六出祁山耗尽了蜀地的元气;姜维太执了,九伐中原拖垮了最后的兵甲;而后主……他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华没反驳。他曾出使过蜀地,见过那里的百姓——男丁多半战死,田地里多是妇孺,织坊里的蜀锦越来越薄,因为工匠们连吃饱饭的力气都没有。“你在《后主传》里写‘蜀亡时,户二十八万,口九十四万,甲士十万二千’,这数字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九十四万百姓,要养十万甲士,还要供朝廷的奢靡,供世家的盘剥,就算没有刘禅,没有黄皓,这架早已失衡的天平,迟早也会倾塌。就像都江堰的堤坝,年久失修,就算没有洪水,也会被蝼蚁蛀空。
陈寿把木牌小心翼翼地放进书箱,里面还藏着他抄录的《后出师表》,“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字迹,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模糊。他忽然明白,自己写《蜀书》,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史官的职责,更是为了那些像董伯一样的人——他们没留下名字,却用一辈子的念想,证明那个叫“蜀汉”的王朝,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窗外的编钟声停了,夕阳透过窗棂,照在《蜀书》的定稿上,“汉”字的墨迹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陈寿站起身,对着蜀地方向拱了拱手。那里有他的故乡,有他的少年,有他埋在尘埃里的梦。
“可以刊行了。”他对张华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历史的笔,终究要落下。是是非非,功功过过,都将刻在竹简上,留待后人评说。只是那些藏在史笔缝隙里的细节——老兵的米糕,董伯的神龛,姜维染血的汉旗碎片,还有刘禅临终前枕边的花椒——或许比冰冷的评语,更能说清一个王朝灭亡的真相。
张华拿起定稿,转身向外走去。陈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成都的街头,听说书人讲刘备入蜀的故事,“玄德公携民渡江,百姓哭随百里”。那时的阳光很暖,街上的人都笑着,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
而现在,洛阳的阳光也很暖,只是照在身上,再也没有当年的温度了。书箱里的木牌,在寂静中仿佛传来一声轻响,像谁在遥远的蜀地,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