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元年的洛阳,牡丹开得正盛。刘禅坐在司马昭赐的府邸花园里,看着几个来自蜀地的舞姬跳《巴渝舞》,鼓点敲得震天响,却盖不住远处宫墙传来的钟声——那是晋武帝司马炎登基的礼乐,已经响了三天。
“陛下,哦不,安乐公,”黄皓佝偻着身子上前,给刘禅斟了杯西域葡萄酿,“新帝赐了您三百亩良田,还有十个洛阳的美人,说是……”
“知道了。”刘禅挥挥手,眼睛没离开舞姬的裙摆。那裙摆上绣着的杜鹃花纹,让他想起成都的浣花溪,每年春天,溪边长满了这种红得像血的花。可他已经快忘了那花香是什么味道,洛阳的牡丹太艳,香得发腻,像裹着糖的毒药。
上个月,司马昭去世,他儿子司马炎逼着魏帝禅位,改国号为晋。朝堂上的蜀地旧臣哭了一片,说“汉祚彻底绝了”,可刘禅没什么感觉。无论是魏还是晋,对他来说都一样,反正有酒喝,有舞看,不用再听姜维喊着“北伐”,也不用看谯周写的奏折。
正看着,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派人来了,是个年轻的侍中,叫山涛,据说很有学问。山涛捧着一卷书,笑容温和:“安乐公,陛下听说您想念蜀地,特意让人寻了些蜀锦,还有……”他指了指身后的箱子,“成都的花椒和井盐。”
刘禅眼睛亮了亮。他在洛阳吃的菜总觉得寡淡,没有花椒的麻劲,像少了点什么。“快打开看看!”
箱子打开,蜀锦的光泽在阳光下流转,花椒的麻香混着盐粒的咸涩,扑面而来。刘禅抓起一把花椒,放在鼻尖嗅着,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甘夫人用花椒给他熏衣服,说“能辟邪”。那时的成都,天很蓝,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比洛阳的牡丹好闻。
“安乐公,”山涛忽然开口,语气带着试探,“您……想念蜀地吗?”
刘禅正把花椒往嘴里塞,被麻得直伸舌头,含糊不清地说:“不想。这里有酒有肉,比蜀地快活多了。”
黄皓在一旁连忙附和:“公说得是!蜀地穷山恶水,哪有洛阳繁华?”
山涛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翻开手里的书:“这是陈寿先生写的《三国志》,刚成稿,里面有《蜀书》二十卷,公要不要看看?”
刘禅瞥了一眼,看到“后主传”三个字,忽然觉得烦躁。“拿走吧,看着头疼。”他这辈子最烦的就是看书,当年诸葛亮逼着他读《韩非子》,他偷偷换成了《楚辞》,还被董允骂了一顿。
山涛没坚持,合上书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刘禅正把蜀锦披在身上,像个孩子一样转圈,舞姬们笑得前仰后合,黄皓在一旁拍着手,花园里的牡丹开得如火如荼,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
晚上,刘禅喝多了,抱着个洛阳美人念叨:“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成都的宫里,有棵枇杷树,是我娘亲手种的,每年结的果子甜得很……”
美人听不懂蜀地方言,只是笑着点头。黄皓站在廊下,听着里面的胡话,悄悄对心腹宦官说:“把那箱蜀锦藏起来,别让公总看着,触景生情。”他怕刘禅哪天真说了“想回去”,连累自己丢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逸。
夜里,刘禅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成都的太极殿,刘备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地骂他:“竖子!把我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这么丢了!”诸葛亮站在一旁,不停地咳嗽,手里的羽扇掉在地上,碎成了齑粉。他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宫殿塌了,埋了满朝文武,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废墟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米糕。
惊醒时,冷汗湿透了衣衫。窗外的月光照在地上,像一层薄霜,让他想起姜维的尸身被埋在沓中的雪地里。他忽然问守在门外的黄皓:“姜维……有后人吗?”
黄皓愣了愣,想了半天才说:“好像……有个儿子,在沓中战死了,绝后了。”
刘禅沉默了。他想起姜维最后送来的血书,字写得歪歪扭扭,大概是快死的时候写的,上面只有八个字:“臣欲复国,未能成功。”那时他觉得这八个字很可笑,现在却觉得像针,扎得心口疼。
第二天,他让人把山涛送来的花椒和井盐收好,蜀锦分给了府里的下人。黄皓劝他留几块,说“这是陛下的恩宠”,他却摇摇头:“看了心烦。”
他开始喜欢在花园里晒太阳,什么也不做,就看着牡丹一朵朵凋谢。有蜀地来的旧臣来看他,说起成都的变化——丞相府的桑树被雷劈了,浣花溪的杜鹃还在开,只是没人再像从前那样,对着花流泪了。
刘禅听着,不说话,只是递过酒杯。旧臣哭着说:“公怎么就不想着复国呢?当年先主……”
“复什么国?”刘禅打断他,喝了口酒,“就算复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打仗,要死人?我现在这样,挺好。”
旧臣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黄皓凑过来说:“公说得是,那些人就是闲的,总想着打仗。”
刘禅没理他,望着天边的云。那云飘得很慢,像成都的雨,缠缠绵绵的。他忽然想起谯周说过的话:“国之存亡,在德不在险。”他不懂什么是“德”,只知道自己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像样的事,却也没害过人,就这么活着,挺好。
秋天的时候,洛阳下了第一场雨,像成都的雨一样,带着湿意。刘禅躺在床上,咳嗽不止,太医来看了,说是“忧思过度,油尽灯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让黄皓把那箱花椒和井盐拿来,放在枕边。
麻香混着咸涩,像回到了成都的童年。他仿佛又听见了刘备的骂声,诸葛亮的咳嗽声,姜维的呐喊声,还有成都城头降下的汉旗,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沾了满身的尘埃。
“爹,娘,丞相……我……”他想说点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染红了枕巾,像极了浣花溪边的杜鹃花。
黄皓哭着喊“公”,他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或许这样也好,能去见他们了,能问问他们,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刘禅死的那天,洛阳的牡丹早就谢了,只有几片枯叶在风里打转。晋武帝追封他为“思公”,可蜀地的百姓私下里叫他“安乐公”,带着点嘲讽,又有点说不清的怜悯。
很多年后,有个来自成都的书生,在洛阳的安乐公府邸旧址上,捡到一块绣着杜鹃花纹的残布,布角沾着花椒的痕迹。他想起史书里的记载,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不能想,最后就真的忘了。就像刘禅,到死都不知道,他丢掉的不只是江山,还有那些本该刻在骨子里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