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武侯祠在初春的细雨里透着股潮湿的肃穆。柏树林立,枝叶上挂着的水珠顺着苍劲的枝干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像谁在轻轻叹息。一个穿长衫的老者站在诸葛亮的塑像前,手里捏着一本翻旧的《三国志》,指腹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先生,这武侯祠都修了八百多年了,你说后人真能看懂当年的事吗?”旁边一个梳着发髻的少年忍不住问。他是老者的学生,跟着来蜀中游学,看祠堂里往来的香客对着诸葛亮的塑像焚香叩拜,心里总有些疑惑——一个失败的政权,一个没能完成“兴复汉室”的丞相,为何能被人记这么久?
老者没立刻回答,只是走到祠堂角落里的一块残碑前。碑上刻着“汉昭烈帝陵”几个字,是刘备的惠陵碑,边角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碑旁的柏树上系着红绳,是百姓们祈福留下的,红得像未干的血。
“你看这惠陵,”老者指着那座封土堆,“当年刘禅降魏后,曹魏的官吏曾想平了这座坟,说‘伪帝之墓,留之无益’。是成都的百姓自发守在这里,拿着锄头扁担,硬是没让他们动一抔土。”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惠陵前的石案上,还摆着刚献的祭品——一碗豆花,几个白面馒头,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吃食。雨丝落在祭品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倒像是祭品在流泪。
“可蜀汉终究是亡了啊。”少年轻声说,“诸葛亮六出祁山,姜维九伐中原,最后还是挡不住曹魏的铁蹄。史书上说‘天命所归’,或许真的是天数?”
“天数?”老者笑了,指着武侯祠里的一副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你看这‘不审势即宽严皆误’,说的哪里是天数?分明是人心。”
他想起刚才在锦官城看到的景象:那里的织工还在织着带“汉”字纹样的蜀锦,只是不再绣在战袍上,成了供人凭吊的纪念品;卖豆腐脑的王二后代,在摊位前摆了块小木牌,写着“先主尝过的味道”;连街上的孩童,都能背几句《出师表》,说是私塾先生要求的。
“蜀汉亡了,但有些东西比朝代活得长。”老者的声音里带着感慨,“诸葛亮定的律法,后来被西晋沿用了一半;他修的都江堰,到现在还在灌溉着川西坝子;甚至他‘亲贤臣,远小人’的告诫,成了后世每个皇帝都要学的课。”
少年蹲下身,看着石板缝里长出的一株野草,草叶上还沾着雨珠:“那……那些导致蜀汉灭亡的毛病,后来改掉了吗?”
老者沉默了片刻,指着祠堂外的成都城:“你看那城墙,从蜀汉到现在,修了又塌,塌了又修。每个朝代都觉得自己能修好,可总有些裂缝,是从里面开始烂的。”
他想起史书里的记载:西晋灭吴后,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比蜀汉的世家更贪婪,最后闹出“八王之乱”;南朝的皇帝,有的像刘禅一样沉溺享乐,有的像姜维一样穷兵黩武,没一个撑过百年;就连后来的大唐,盛极一时,最后也毁在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手里,和蜀汉的结局何其相似。
“毛病总在,就看治不治。”老者的目光落在诸葛亮塑像的眼睛上,那双泥塑的眼睛望着远方,仿佛能穿透千年的风雨,“诸葛亮治蜀时,知道世家贪婪,就用律法卡着;知道蜀地偏远,就兴修水利、发展蜀锦,让百姓有饭吃。可后来者呢?刘禅忘了律法,姜维忘了民生,世家忘了本分,就像这祠堂的柱子,里面被蛀空了,外面看着再光鲜,一阵风就能吹倒。”
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柏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个外地来的游客在武侯祠里拍照,对着诸葛亮的塑像说:“这就是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少年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懂了什么,“所以后人纪念他,不是因为他成功了,而是因为他守住了一些东西,哪怕最后失败了。”
老者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抄着陈寿《三国志》里的句子:“评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字迹是他自己写的,笔锋里带着敬意。
“你看,陈寿写《三国志》时,司马昭还在盯着,可他还是把诸葛亮写得这么重。”老者把纸递给少年,“因为有些重量,不是权力能压得住的。蜀汉灭亡的根本,或许就是忘了这份重量——对百姓的责任,对初心的坚守,对‘兴复汉室’这四个字背后,千千万万个想过好日子的普通人的承诺。”
少年接过纸,指尖触到“抚百姓,示仪轨”几个字,忽然觉得这张薄纸重得像块碑。他想起刚才在惠陵看到的祭品,想起锦官城织工的手,想起孩童背《出师表》的声音——那些活在尘埃里的人,或许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用最朴素的方式,记着谁曾真心待过他们。
武侯祠的柏树下,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在烧纸钱,嘴里念叨着:“丞相啊,今年的收成好,托您的福……”纸灰被风吹起,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像无数个被记着的名字。
老者望着这一幕,轻声说:“你看,老百姓心里有杆秤,称得出谁在办实事,谁在瞎折腾。蜀汉亡了,但只要这杆秤还在,那些导致灭亡的教训,就永远不会被忘。”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汉昭烈帝陵”的残碑上,把碑字染成了金色。远处的成都城里,传来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热闹得像从未经历过兴亡。
少年突然明白,所谓历史,从来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活在当下的回响。蜀汉灭亡的根本原因,写在史书里,也写在每个普通人的日子里——是守着初心,还是跟着欲望走;是想着长远,还是只顾眼前;是把百姓放在心上,还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千年后的风穿过武侯祠的柏树林,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像是在说:所有的兴亡,到最后都是人的选择。而那些被记住的,永远是那些选择了坚守的人,和他们未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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