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在洛阳的史馆里翻到那捆蜀汉旧档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落得紧。泛黄的纸页被虫蛀得千疮百孔,有些字迹已经裂开,像老人脸上的泪痕。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最上面的一卷,是诸葛亮建兴五年的《出师表》抄本,末尾有一行小字:“后主亲阅,批‘可’。”
“陈大人,这蜀地的破烂玩意儿,留着占地方,不如烧了吧?”一个年轻的史官抱着一堆竹简走过,语气里带着不屑。他是洛阳本地人,打小听着“蜀贼”“汉寇”的说法长大,看这些旧档的眼神,像看一堆垃圾。
陈寿没抬头,指尖抚过“亲贤臣,远小人”那行字,墨迹虽淡,却依旧带着股执拗的劲儿:“烧不得。”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些纸页里,藏着八十万人的生死。”
他是巴西郡人,蜀汉灭亡那年,他才三十岁,正在姜维军中做记室。他见过沓中雪地的酷寒,见过剑阁关的烽火,见过绵竹战场上,诸葛瞻的血染红了半片天空。那些记忆像刻在骨头上的疤,就算到了洛阳,也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旧档里夹着一张残破的军报,是姜维景耀五年写的,上面记着:“陇西羌人愿助我军,然粮草不足,需蜀中速发粮五万斛。”后面附着后主的批复,只有两个字:“暂缓。”陈寿认得那是黄皓代笔的字迹,潦草得像应付差事。
他想起那年冬天,陇西的老兵们冻得用草绳捆着脚作战,羌人送来的战马因为缺粮瘦得只剩皮包骨。而成都城里,刘禅正为新修的宫殿采办西域的地毯,黄皓在府里宴饮,席间用的酒杯都是用和田玉琢的。
“这还有本《南中志》。”陈寿从旧档堆里抽出一卷,作者是蜀人常璩,里面记着诸葛亮南征后的治理:“置五部都尉,夷汉并置,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字迹工整,透着对故土的热爱。可后面的批注却变了味,是景耀年间一个郡吏写的:“爨氏私兵过万,郡府莫敢管,百姓赋税半入其家。”
陈寿苦笑。诸葛亮当年“攻心为上”,是想让南中成为蜀汉的后方,可到了后来,那些被收服的夷人首领成了新的豪强,和蜀中世家勾结在一起,把南中变成了自家的粮仓。邓艾偷渡阴平时,沿途的补给,很多就来自这些豪强的私库。
史馆的门被推开,司马昭的主簿进来巡查,看见陈寿在翻蜀汉旧档,皱起了眉头:“陈大人,司空(司马昭)让你写《三国志》,魏纪、吴纪都快写完了,蜀书怎么还没动静?”
“史料不足,不敢妄写。”陈寿躬身道。他知道司马昭催着写《三国志》,是想让他把蜀汉写成“伪朝”,把刘备、诸葛亮写成“逆贼”,可他做不到。那些在战场上浴血的士兵,那些在田间耕作的百姓,他们守护的“汉”,不该被笔杆子轻易抹去。
主簿拿起那卷《出师表》,嗤笑一声:“诸葛亮不过是个割据的军阀,写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给谁看?倒是刘禅,‘乐不思蜀’,识时务,该好好写写。”
陈寿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在成都时,见过诸葛亮的遗孀黄氏,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家里只有几亩薄田,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可她提起诸葛亮时,眼睛里总有光:“他说,若得天下太平,愿归南阳,耕几亩薄田。”
而那个被主簿称赞“识时务”的刘禅,在洛阳的府邸里养着上百个姬妾,库房里的珍宝比司马昭的还多。他甚至忘了自己的父亲刘备葬在惠陵,去年清明,连祭祀的酒都忘了派人送去。
主簿走后,陈寿从旧档深处翻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他从成都带出来的几件东西:一支诸葛亮用过的狼毫笔,笔杆上刻着“鞠躬尽瘁”;一块姜维的枪头碎片,上面还留着血锈;还有一张蜀汉的户籍册,上面记着一个叫“王二狗”的士兵,籍贯绵竹,景耀六年战死,年龄十九。
他把狼毫笔蘸了墨,在一张新纸上写下“蜀书”二字。墨很浓,透过纸背,像滴在心上的血。他要写刘备在当阳携民渡江,写诸葛亮在祁山呕心沥血,写姜维在沓中忍辱负重,写诸葛瞻在绵竹死战不降……也要写刘禅的昏庸,黄皓的奸佞,世家的贪婪。
他要让后人知道,蜀汉的灭亡,不是因为“天命”,而是因为一群人的坚守,抵不过另一群人的溃败。
写到深夜,史馆里只剩下他一人。烛火摇曳中,他仿佛看见那些旧档里的人影活了过来:诸葛亮在灯下批阅奏章,姜维在军帐里擦拭长枪,王二狗在绵竹战场上举起刀,黄皓在刘禅耳边低语,李族长捧着礼单谄媚地笑……他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蜀汉最后的模样。
案上的狼毫笔突然掉在地上,陈寿弯腰去捡,看见笔杆上的“鞠躬尽瘁”四个字,在烛火下闪着光。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讲诸葛亮的故事,说“那是个能让石头都动心的人”。可石头终究没能挡住流水,再坚韧的坚守,也抵不过从内部开始的腐朽。
天快亮时,他写完了《诸葛亮传》的最后一句:“盖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写完却又划掉,改成“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而天不假年,志决身歼,岂不哀哉!”
他想,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天命”,有的只是一个个选择:是选择坚守还是放纵,是选择长远还是眼前,是选择“兴复汉室”还是“乐不思蜀”。这些选择累积起来,便成了所谓的“气数”。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史馆,落在那些泛黄的旧档上,像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陈寿把那支狼毫笔小心地收好,放进布包。他知道,自己写的《三国志》或许会被篡改,或许会被曲解,但这些藏在旧档里的余音,这些未凉的墨,总会有人听见,有人记得。
洛阳的风穿过史馆,卷起几片落叶,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人和事,轻轻叹息。而陈寿的笔,还在纸上继续行走,写下那些不该被遗忘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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