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考试结束。
贡院的大门再次打开时,走出来的两拨考生,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经义科的士子们,个个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往日里的清高与骄傲,此刻碎了一地。
而实务科的考生们,虽然大多衣衫朴素,脸上却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自信。
他们三五成群,高声讨论着试卷上的题目,什么“百炼钢法”、“马车运力”、“决口封堵”,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收上来的试卷,如雪片般送到了考官们面前。
主考官,正是宋献策。
他先拿起经义科的卷子翻阅,看了几份,便连连摇头。
八股文章倒是写得花团锦簇,可翻到第二页的实务题,要么是空白,要么就是胡言乱语。
“用圣人教化安抚决堤的河水?”宋献策看到一份答案,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这帮读死书的蠢货!真该把他们扔进永定河里,让他们自己去跟河神讲道理!”
他将卷子往旁边一扔,拿起一份实务科的卷宗。
“主公,您来看这份。”宋献策眼睛一亮,将一份卷子递给了旁边同样在阅卷的陈海。
陈海化名主簿,也混进了考官队伍里。
他接过卷子,只见卷面整洁,字迹虽然算不上书法大家,却也刚劲有力。
第一道关于军粮运输的题,答题者不仅算出了精确的数字,还额外画了一张简单的路线图,标注出何处可以补充水源,何处山路难行需要增加民夫,甚至还考虑到了雨天对道路的影响,提出了搭建临时草棚的建议。
第二道决口封堵题,绘图精细,将木桩如何打入,石料如何填充,分流渠如何开凿,都标注得一清二楚,条理分明,逻辑严密,仿佛答题的不是个考生,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水利都料。
至于那道关于军中防疫的题,其答案更是让陈海深感意外。
答卷人不仅写出了隔离、消毒等常规操作,还提出了将病患按轻重分营管理,轻症者服用藿香正气水,重症者单独隔离,并对水源进行严格管控,防止病菌扩散。
“此人,是个大才!”陈海难得地赞叹了一句。
他翻到卷首,看到了考生的名字。
方以智。
“方以智?”宋献策念叨了一句,突然“咦”了一声,“主公,此人我好像有些印象。若是我没记错,他应该是前明桐城方氏的子弟,其父方孔炤,曾官至湖广巡抚。”
“哦?原来是他!”陈海瞬间了然,后世物理二字便是这位明末的科学狂人所贡献。
如此,他倒也能理解,作为旧时代的士族子弟,方以智为何会转而考实务科,还答得如此出色。
“主公您看他这篇经义题的答案。”宋献策指着那三百字短文,脸上满是欣赏。
陈海看去,只见方以智在阐述“民为贵”时,没有引经据典,而是写道:
“民者,国之基也。工以铸兵,农以产粮,商以通货。无工,则兵甲不利,国无以御敌,无农,则仓廪不实,民无以果腹,无商,则百货不通,国无以富强。故,使工者有其利,农者有其田,商者有其路,民贵之道也。君王社稷,皆立于此基石之上。基石固,则国泰民安,基石损,则大厦将倾。”
这番话,没有半句空话,字字句句都落在了实处。
“好一个工农商为基石!”陈海赞道,“此人不仅懂实务,更有大局观。宋先生,此卷可为会元。”
“臣,附议!”宋献策抚须而笑。
接下来的阅卷,惊喜不断。
一份卷子,详细论述了算学与历法等精准问题,并提出一种新的历法计算模式,可以有效提高天文历法的精准度。
卷首的名字,叫王锡阐。
另一份卷子,对火炮的弹道、射角、以及不同距离的装药量,做了详细的计算和分析,甚至提出了一种可以快速测距的简易工具。
卷首的名字,叫焦勖。
还有算出漕运成本的账房先生,设计出新式农具的木匠,提出牛痘接种改良方案的郎中……
这些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的考生,在这些前所未有的试卷上,尽情地挥洒着他们的才华与智慧。
那些在儒生眼中“不入流”的“奇技淫巧”,此刻却变成了一篇篇经世济国的良策。
宋献策和几位同样思想开明的新派考官,一边看一边拍案叫绝。
“主公,我大秦……不,我华夏,何愁不能复兴!”宋献策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些被埋没在民间的珍珠,终于被皇帝这一道恩科令,全都打捞了上来。
半月后,放榜之日。
贡院门前,再次人头攒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两张巨大的皇榜。
左边的经义科榜单,稀稀拉拉,上榜者不足百人。
而且录取的,大多是那些在实务题上好歹写出点东西,没有直接交白卷的考生。
即便如此,中榜的士子们也大多面有愧色,毫无喜悦之情。
而右边的实务科榜单,则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足有五百人之多!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天!实务科竟然取了五百人!”
“快看!张铁柱!是城西铁匠铺的那个张铁柱!他居然也中了!”
“还有李算盘!天哪,我认识他,他就在我们粮行当了十年账房!”
榜下,一片欢呼与哭泣交织。
那些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跟算盘、铁锤、草药打交道的普通人,看着皇榜上自己的名字,激动得不能自已,与家人抱头痛哭。
这不仅是一份榜单,更是通往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你们看!实务科的会元!方以智!”
“方以智?这名字好熟……”
“我想起来了!桐城方家的麒麟子,方孔炤大人的公子!他……他不是正统的儒门弟子吗?怎么会去考实务科?”
“而且还中了会元?!”
这个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彻底引爆。
如果说,那些工匠、账房上榜,只是让传统士人感到鄙夷和荒谬。
那么,方以智这位根正苗红的名门之后、士族精英,以“实务科会元”的身份登顶,则是对整个旧士人阶层的一记响亮耳光。
这无疑是在宣告:时代变了!连最顶尖的聪明人,都已经抛弃了旧跑道,你们这些跟在后面的人,还在坚持什么?
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京城,整个权贵圈和士林,都为之大地震。
无数人惊愕,不解,甚至愤怒。
而此刻,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方以智,却谢绝了所有访客,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将自己那份考卷的答案,重新誊抄了一遍。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高中会元的狂喜,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知道,当他选择踏入实务科考场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
但他不悔。
因为,在那位年轻帝王的身上,他看到了一个他从未在圣贤书中读到过的东西——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