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铁砧峪,沉睡的山谷被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口令声唤醒。各营连驻地的油灯接连亮起,光影在木窗上晃动,拉长了一个个忙碌的身影。命令已经层层传达下去——不是往常的“准备战斗”,而是更具体、更沉重的四个字:“破袭作战”。
团部作战室里烟雾弥漫。沙盘周围挤满了各营营长、直属连连长,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沙盘上那条用红线标出的铁路线——蚌埠至滁县段,全长约四十五公里,是连接日军华中派遣军与北方战场的重要动脉。
凌云站在沙盘前,手里的指挥棒点在铁路线中段:“任务很明确:四十八小时内,破坏铁路至少五公里,炸毁三座桥梁。师部给我们的不是选择题,是死命令。”
“五公里……”侦察连长马老三盯着那些代表桥梁和隧道的模型,“团长,这段路我摸过三次。鬼子防守很严,平均两公里一个炮楼,五公里一个据点,铁路沿线还有巡逻队。要悄无声息地摸进去破坏五公里,难。”
“所以不能悄无声息。”凌云的指挥棒在沙盘上画了几个圈,“我们要的是瘫痪,不是偷袭。动静要大,破坏要彻底,要让鬼子修上七天都修不好。”
他转向众人,开始部署:“这次行动,全团投入。分为六个突击群,每个群负责一个区段。”
“第一突击群,由特务连、工兵排组成,马老三指挥。”指挥棒点在最南端的一座铁路桥,“你们的任务是这座‘老鸦桥’。桥长八十米,钢筋混凝土结构,是这段铁路的咽喉。炸掉它,整个南段就断了。”
马老三眯起眼睛:“桥两头都有炮楼,守军至少一个分队。强攻代价太大。”
“所以不强攻。”凌云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手绘的草图,“这是桥墩结构图。鬼子把注意力都放在桥面和两头,但桥墩在水下部分有检修口。工兵排里有原来干过河工的老兵,他们看过图,说从下游潜水靠近,把炸药贴在桥墩水下部分,引爆后能造成结构性破坏。”
“水下爆破……”马老三沉吟,“需要时间准备。”
“你们有二十四小时。今晚十一点前,必须完成炸药安装和起爆准备。”
“第二突击群,一营一连、二连,刘顺子指挥。”指挥棒北移五公里,“这段路有个转弯,外侧是山崖,内侧是水塘。你们的任务是把这段路‘掀’了。用炸药炸塌山崖,让土石方掩埋铁轨,同时在水塘方向埋设地雷,延缓鬼子抢修。”
刘顺子搓着手:“这个我在行。要多大的塌方量?”
“至少两万方。要让鬼子觉得清运不如改道。”凌云看向工兵排长,“你们分一半人给一营,指导装药布点。”
“第三突击群,二营全部,负责中段的三公里直线路段。”凌云的手在沙盘上划出一条线,“这段路地势平坦,鬼子防守最密。你们的任务不是破坏铁轨——那太容易修复——而是破坏路基。每隔五十米挖断一处,深度要达到一米五,宽度三米。让铁轨悬空,鬼子修都没法修。”
二营长倒吸一口凉气:“这工程量……一夜之间怎么可能?”
“所以你们的人最多,任务也最重。”凌云看向后勤处长周大山,“后勤处把所有铁锹、镐头、撬棍集中给二营。再从民兵中抽调三百精壮,配合行动。记住,不是让你们挖战壕,是让你们搞破坏。能挖就挖,挖不动就炸。”
部署继续。三营负责拔掉沿线三个小据点,制造混乱;机炮连在制高点设置阻击阵地,防备日军援兵;通讯连则要确保各突击群之间的联络畅通。
“最后,”凌云的目光扫过全场,“指挥组随第一突击群行动。徐政委带预备队驻守团部,协调全局。”
一直沉默的徐政委开口:“老凌,你亲自去老鸦桥太危险。那里是鬼子重点防守区域,万一……”
“正因为重要,我才必须去。”凌云打断他,“这次行动的关键就是老鸦桥。桥炸了,任务就完成了一半。桥没炸成,其他地段破坏再多,鬼子也能快速修复。”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政委,家里就拜托你了。各突击群完成任务后,按预定路线撤回第二集结地。如果……如果我这边不顺利,你来指挥后续行动。”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背后的含义。作战室里一片寂静。
散会后,各营连长匆匆离去准备。凌云把马老三留了下来。
“老三,说老实话,水下爆破有几成把握?”
马老三沉默了几秒,伸出四根手指:“四成。我们的人没干过这个,炸药防水怎么做、贴药位置怎么选、起爆时机怎么掌握——全是未知数。而且,”他压低声音,“鬼子的巡逻艇每隔两小时经过一次,我们要在水下作业,一旦被发现……”
“我知道。”凌云走到窗前,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工兵排的老兵说,炸桥的关键不在炸药多少,在位置。位置选对了,一百公斤炸药能炸塌;选错了,一吨炸药也只能炸个坑。这个判断,我来做。”
“团长!”马老三急了,“太危险了!您要是有个闪失——”
“执行命令。”凌云的语调不容置疑,“去准备吧。下午三点,我要看到完整的行动方案和所有装备的测试结果。”
马老三咬牙敬礼,转身大步离开。
凌云独自在作战室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团部,向野战医院走去。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医院所在的木屋区已经忙碌起来。担架队在进行搬运演练,卫生员在清点药品和绷带,吴启华院长正大声指挥着几个战士搭建临时手术帐篷。
唐静文在帐篷边整理器械。她低着头,用纱布仔细擦拭每一把手术刀、镊子、剪刀,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晨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凌云在几步外停下脚步。他看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是南京突围后不久,部队在皖南一个小山村休整,她背着药箱从山道上走来,军装洗得发白,脸上还有被荆棘划伤的血痕。村长老王介绍说:“这是唐医生,上海来的,听说咱们这儿缺大夫,自己找过来的。”
那时候她就这么认真,给伤员换药时,连纱布折叠的边角都要捋平。
“唐医生。”
唐静文抬起头,看见是他,手上动作停了停,又继续擦拭:“团长。有事吗?”
“来看看准备情况。”
“药品清点完了,器械消毒到下午三点能全部完成。轻伤员已经动员出院,腾出了四十张床位。后山的两个山洞也清理出来了,必要时候能容纳一百人。”她报出一串数字,声音平静专业,“但团长,如果真像您说的会有大量伤员,这些还是不够。”
“我知道。”凌云走近几步,“所以医院需要组织一支机动救护队,跟着部队行动。重伤员就地紧急处理,然后迅速后送。这个队要有医生带队。”
唐静文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他:“您想让我去?”
“你是野战医院技术最好的外科医生。”凌云顿了顿,“但前线危险。”
“哪里不危险呢?”唐静文轻轻摇头,“医院昨天接到通知,师部医疗队会派三个人来支援,明天中午到。有他们在,吴院长能撑住。我跟着部队去,能多救几个人。”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远处传来战士们搬运物资的号子声,衬得这片角落格外安静。
“唐医生,”凌云忽然说,“等这次行动结束,如果……如果我们都还活着,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话说得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唐静文听见了。她握着手术刀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良久,她低下头,继续擦拭器械,声音低得像耳语:“……好。”
没有更多的言语。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这已经是能说出口的、最重的承诺。
下午三点,各突击群准备情况汇报会在团部召开。
马老三带来了一个木制模型——老鸦桥的等比例缩小复制品,连桥墩的水下结构都做了出来。工兵排长老李,一个四十多岁、脸上有疤的汉子,指着模型讲解:“我们试验了炸药的防水处理,用桐油布裹三层,再用蜡封,在水里泡两个小时没问题。贴药位置选在这几个应力点,”他指着桥墩与桥面连接的几个位置,“炸药不用多,每个点二十公斤,同时起爆,桥面会从中间断裂塌陷。”
“起爆方式?”凌云问。
“用电雷管,导电线拉到五百米外。但我们测试发现,导线在水里久了可能漏电,所以准备了备用方案——用香火延时。把香火和导火索连接,计算好燃烧时间,但误差比较大。”
凌云盯着模型看了很久,最后说:“用电雷管。准备双套线路,一套主用,一套备用。导线接头全部用防水胶处理。香火方案也准备,作为应急。”
“是!”
其他突击群的准备也基本就绪。刘顺子展示了炸塌山崖的装药布置图;二营长汇报了挖断路基的工具和人力分配;三营长则拿出了三个据点的侦察详图和攻击方案。
“弹药和炸药呢?”凌云看向周大山。
“全部到位。”后勤处长翻开账本,“炸药两吨半,雷管五百个,导火索三千米。各突击群按计划领取,已经装车。干粮、水壶、急救包也配发完毕。”
“通讯?”
通讯连长陈明立正:“各突击群配电台一部,备用电池两块。今晚六点统一校频。暗语表已经下发,每两小时更换一次。”
一切就绪。
凌云环视众人:“最后强调三点:第一,今晚十一点整,各突击群同时行动。以老鸦桥爆炸为总攻信号。第二,行动时间控制在四小时内,凌晨三点前必须撤离。第三,如果遭遇意外,各群有权临机决断,但必须确保完成任务。”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同志们,北方兄弟部队已经打响了。现在轮到我们了。这一仗,不为歼敌多少,只为告诉鬼子——中国人的土地,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们要把这条吸血的铁路,一寸寸、一段段,从地图上撕下来!”
傍晚六点,夕阳把铁砧峪染成一片血色。各突击群在预定地点集结完毕,做最后的检查和动员。
凌云穿上普通士兵的军装,背起装着炸药和工具的背囊。徐政委送他到山口,两人握手,用力摇了摇。
“保重。”
“家里交给你了。”
没有更多的话。凌云转身,带着指挥组和马老三的突击群,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林中。
在他们身后,整个四团像一张拉满的弓,箭在弦上。
野战医院里,唐静文检查完最后一个急救箱,直起身,看向西边——那是老鸦桥的方向。吴院长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水壶:“都准备好了?”
“嗯。”
“小心些。”这个平时严厉的老医生,此刻眼神温和,“凌团长……是个好人。你们都要活着回来。”
唐静文接过水壶,点了点头。她背上药箱,走向已经列队完毕的机动救护队。十二名卫生员,八副担架,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晚上八点,部队全部进入出发阵地。
晚上九点,各突击群最后一次电台联络。
晚上十点,夜空飘起细雨。
晚上十点五十分,凌云趴在老鸦桥下游五百米的芦苇丛中,透过望远镜,看着桥上巡逻的日军哨兵。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冰凉。
工兵排的六名战士已经下水,带着炸药,像水鬼一样无声无息地向桥墩游去。
马老三趴在旁边,手握起爆器,眼睛盯着水面上的浮标——那是战士们的位置标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晚上十点五十八分。
浮标动了三下——这是“炸药就位”的信号。
凌云深吸一口气,看向怀表。秒针滴答,走向十一点整。
就在秒针即将指向十二的瞬间,桥头炮楼的方向,突然传来尖锐的警报声!探照灯的光柱猛地扫向水面,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
“被发现了!”马老三低吼。
水面上,一个战士的身影在探照灯光中一闪,随即被子弹击中,血花在水面绽开。
“起爆!”凌云毫不犹豫地下令。
“可还有两个人没上来——”
“起爆!”
马老三咬牙按下起爆器。
……没有动静。
“电路故障!”他急得满头大汗,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
桥上的日军已经向水面疯狂射击,更多的探照灯亮起,巡逻艇的引擎声从下游传来。
凌云夺过起爆器,检查线路,发现接口处有水渍——防水处理在最后一刻失败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马老三:“香火方案!快!”
马老三手忙脚乱地取出香火和导火索,但他的手在抖,雨水把香火打湿了一半。
桥上,日军的机枪开始向芦苇丛扫射,子弹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
远处,其他突击群的方向,已经传来了爆炸声——他们按时动手了。如果老鸦桥炸不掉,整个行动就失败了一半。
凌云看着水面,看着那些还在桥墩下等待信号的战士,看着越来越近的巡逻艇,又看了一眼怀表。
十一点零三分。
他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