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昔阁内药香氤氲,赤昭华伏在锦榻边,面色凝重地将方才在听竹轩与宁和之间的对话,一一向赤昭曦尽数道来。
赤昭曦苍白的手指轻抚着她的发髻:“所以,这便是你现在如此不安的原因?”
赤昭华轻点了头,看向赤昭曦说:“皇长姐,于公子怎么可以这般虚情假意呢?倘若那个陶姑娘真心与他……那他岂不是伤了人心?”
“华儿,对此事,你心里是如何想的?”赤昭曦并没有急着回答赤昭华的疑问,反而将这个问题抛开,却问她的心底想法。
“我……”赤昭华一副落寞之色,缓缓垂下头去,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赤昭曦的臂弯里:“我从没想过,于公子竟也有这般虚与委蛇的一面,心中有些……有些失望……”
“华儿,从前单先生尚未出游之前那段时间,也是教过你几日学业的。”赤昭曦忽然提起了单文渊——单老,让赤昭华不禁一怔,微微抬眸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赤昭曦眉眼间尽是温柔:“那你可记得,单先生曾讲过《史记》里,那段《陈丞相世家》的故事?”
“记得。”赤昭华轻声缓道:“是说陈平初投刘邦时,周勃等人向高祖进谗,说他‘盗嫂受金’,可高祖问及此事,陈平依旧坦然回答,言说‘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
赤昭曦微微颔首,唤流萤将食几置于锦榻上,并斟了一盏热茶呈来。
赤昭华怔怔地看着赤昭曦的一举一动,见她手指轻点水面,在食几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字:藏污纳垢。
“后来楚汉相争时,正是这个‘品行有亏’的陈平,用离间计使得楚霸王相遇猜忌范增,又助高祖解了白登之围。”赤昭曦点着那四个字,柔声道:“单先生曾言,‘成大事者,当如江海,不辞细流’,你可明白?”
赤昭华似懂非懂地看着赤昭曦。
窗外逐渐暗淡下来,赤昭曦用锦帕将那四个用水写下的字拭去,转而对赤昭华说:“昔年,季梁劝魏王,有人欲往楚国却北行,非是真心向楚,而是另有图谋,你可明白此意?”
“南辕北辙?”赤昭华低声回道,见赤昭曦点了点头,却又暗自垂眸:“可于公子……”
烛火在药气中摇摆不定,映在赤昭曦的脸上,竟显出一丝清亮的眸光:“《论语》有云:‘君子贞而不谅’,你且想想,孔子周游列国时,见南子、应佛肸之召,难道都是真心敬重这些人吗?”
赤昭华微微摇头,赤昭曦将一个“谋”字再写于食几上,轻声道:“于公子与那长春城陶氏的书信往来,不正是与这‘南辕北辙’的故事如出一辙?只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表面上是与那陶氏暗合,实则却是背离相去。”
“所以,于公子如此行事,皆是因‘有利可图’?”赤昭华懵懂地看着赤昭曦,可最后这四个字却说得十分犹豫。
赤昭曦想了想,轻摇头道:“此举并非是‘有利可图’,而是……”
说着话,赤昭曦又点了些茶水,在食几上写下一行小字。
“兵者,诡道也?”赤昭华一字一顿地念出赤昭曦写于食几上的字。
赤昭曦微微颔首:“就像太医用药一样,那曼陀罗虽是有毒之花,但却是兵士们重伤之下的镇痛救急的良药。”
“嗯……华儿明白……”赤昭华淡淡回道,赤昭曦看着她这模样,便继续说下去。
“前几日,我还得知一个更为玄妙的神奇之物。”赤昭曦说到“神奇”二字时,立刻勾起了赤昭华好奇的心思,抬起眼眸看着赤昭曦专心听她说话。
赤昭曦便继续道:“听闻于公子说,那是一个生长在盛南国极南之地的罕见的毒蜍,那毒蜍在夜里时,还能自己散发出隐隐的光泽,当许多只聚集在一起时,仿若倾泻在地面的星河一般。”
“星河?!”赤昭华忍不住惊叹:“那岂不是美不胜收?”
“嗯,是称得上‘美不胜收’,可这毒蜍与它的美丽有着一样令人惊叹的毒性,且是剧毒!”赤昭曦说到这里时,眼眸中似乎暗淡了几分,隐约带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既然是剧毒,何来神奇之说?”赤昭华疑惑地看着赤昭曦。
“若只是如此,我怎会与你说神奇呢。”赤昭曦收敛了眉眼间的一丝心伤,饮下一口热茶继续道:“有剧毒,那是在那毒蜍活着的时候,但当那毒蜍死后,它身体里原本存毒的部位,在神医手中经过调和之后,便会成为可治疑难百病的神药!”
“神药?”赤昭华惊讶道:“那带着剧毒的毒蜍,死后就能变成神药了?”
赤昭华略微沉吟片刻后,才继续说下去:“是啊,此事谁都想到不到,甚至有人苦心多年研究这毒蜍,但至死都未能发现这毒蜍其中的奥秘,因为那人只知道捕捉活着的毒蜍,但那些毒蜍被活捉之后,便难以生存,接二连三的死去,可那人却将那些死去的毒蜍尽数废弃,完全不曾想过研究一下这死后的毒蜍……”
“那这人可真是个不明事理的榆木脑袋!”赤昭华不等她说完话,立刻插话道:“既然那人是专门研究这毒蜍的,怎得会将那些死去的毒蜍尽数废弃呢,完全不懂物尽其用的道理,倘若那人能明白这个道理,稍做研究,也许这种神药现在就遍布天下,能救治多少病人呢!”
“是啊……”赤昭曦意味深长地说:“只可惜,那人完全没想过这一层,只是一心研究那毒物,最终酿成大祸……”
看着赤昭曦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似有泪花打转,赤昭华敏锐地发觉,这事或许是与王爷有关,毕竟赤昭曦刚才说,这是宁和告诉她的。
“皇长姐,你说得这个毒物……”赤昭华试探着询问:“是不是害死了皇姐夫……”
赤昭曦猛地看向赤昭华,没想到她竟这般敏锐,与她还以一个淡然的笑容:“华儿真是长大了,心思也比从前更加细腻敏锐了许多,那你就该明白,于公子行此之举,皆是权宜之计,他若不作此筹谋,日后如何与那些朝中大臣相抗衡,又如何帮皇长姐为王爷正名?”
这话明显是要岔开话题,赤昭华顿了顿,心下了然,便点头道:“于公子能与我言明此事,那是否说明,他对华儿,是坦然相待?”
赤昭曦含笑颔首:“与你实言相告,不正是坦然相待吗?也总好过那些与你表面仁义奉承之徒吧?”
“我明白了!”赤昭华按住赤昭曦的手,眼中那副犹疑之色被新雪初霁般的澄明所取代:“就像皇长姐在麟台九选的终选名单上,为那几个寒门士子与众臣对峙一般,表面上无情与国府对立,实则是真心为了我们盛南国而选才能,对吗?”
“你这比喻……”赤昭曦想说实在不当,但想了想,赤昭华这单纯的心性,能想到此已是不易,便也不再驳她:“算是吧。”
赤昭华与她相视而笑,流萤递来了一碟昨日莫骁送来的“酥山落梅”,甜香瞬间弥漫在姐妹之间,似是将方才的犹疑和不安都驱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