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被临时充作医署的厢房内,气氛与外面的压抑恐慌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浓重却并不难闻的草药气息,混合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沈清漪披着外衣,靠坐在床榻上,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重新燃起了灼灼的光彩,紧紧盯着坐在桌案对面的苏墨白。
苏墨白挽起了青衫的袖口,露出略显清瘦却线条流畅的小臂。他面前摊开着沈清漪之前所有的研究记录、药方、以及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病患症状图谱。他看得极快,修长的手指时而划过某一行字迹,时而在某个失败的药方旁停顿,眉宇间不见平日的洒脱不羁,唯有医者面对疑难杂症时的沉静与锐利。
沈清漪服用了苏墨白留下的药散后,高热已退,咳嗽也减缓了许多,只是身体依旧虚弱。但疫病不等人,她如何能安心静养?得知苏墨白接手并提出了新的“虫毒”思路后,她便执意要求参与讨论。
“苏先生,”沈清漪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急切的求证欲,“您之前推断此疫为‘虫毒’,而非单纯热毒或寒毒,清漪反复思量,觉得极有道理。患者初期呕吐、发热、肌痛,似热毒侵扰营血;但继而皮肤出现红斑水泡,迅速溃烂,脓液粘稠恶臭,缠绵难愈,这又非一般热毒所能解释,倒真像是…某种邪虫在体内噬蚀、转化的过程。”
苏墨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沈姑娘抱病之中,思路依旧清晰,苏某佩服。”他拿起一份记录着患者血液异常反应的纸张,“你看这里,你之前用特制银针试探,发现‘晦蚀之兆’,呈现灰蓝色泽。此反应,据苏某所知,并非寻常矿物或植物毒素所有,反而更接近某些以腐肉、秽物为生的毒虫,其毒性阴寒秽浊,善于侵蚀生机,转化血肉。”
他放下纸张,目光变得悠远:“昔年苏某游历南疆瘴疠之地,曾遇一古老部落,其巫医擅养一种名为‘腐尸蠖’的异虫,以特殊法门培育后,其毒能令伤处迅速溃烂,恶臭难当,症状与此疫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腐尸蠖’之毒发作更为迅猛,中者不过三五日便全身腐坏而亡,不似此疫这般…缓慢而持久,仿佛意在折磨,而非速杀。”
“意在折磨…而非速杀…”沈清漪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先生的意思是,这‘虫毒’可能被人为调整过?其目的,或许不仅仅是杀人?”
“或许。”苏墨白颔首,眼神深邃,“若只为制造瘟疫,大可用更烈性的毒物。如此大费周章,培育这种特性诡异的‘虫毒’,其背后所图,恐怕非同小可。这也解释了为何常规清热解毒、扶正固本之方收效甚微——我们是在与一种活性的、不断适应甚至可能操纵宿主生机的‘虫’在对抗,而非死板的‘毒’。”
这个全新的视角,如同在沈清漪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建立在“解毒”的基础上,却从未深入思考过,这“毒”本身可能是“活”的!
“若真是‘虫’,”沈清漪眼中光芒越来越盛,挣扎着想坐直身体,“那我们的方向,或许不应再局限于‘解毒’,而应转向‘驱虫’、‘杀虫’,并修复被虫毒侵蚀的机体!”
“正是此理!”苏墨白抚掌,显然与沈清漪的想法不谋而合,“但驱虫亦需讲究方法。此虫潜藏于血液、依附于脏腑,甚至可能盘踞于骨髓,寻常驱虫药物,药力难以直达,且恐伤及患者根本。”
他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下几味药材:“沈姑娘你看,若以雷丸、贯众、鹤虱之类为君药,直攻虫体,其性峻猛,患者本就虚弱,恐难以承受。但若佐以使君子、梣子皮,药性相对缓和,能诱虫外出,再结合百部、苦参煎汤外洗溃烂之处,或可内外夹击。”
沈清漪凝神思索,补充道:“驱虫之余,修复亦不可废。患者气血亏虚,正气不足,方使邪虫肆虐。或可加入当归、黄芪、生地黄,益气养血,托毒生肌。只是…”她微微蹙眉,“这些药材组合,药性依旧偏于温燥,而此虫毒性质阴寒秽浊,若不能化解其阴寒之性,恐事倍功半。”
苏墨白眼中露出激赏之色:“沈姑娘虑得是。化解阴寒秽浊…或许当从‘化浊’入手。”他沉吟片刻,又添上几笔,“可尝试加入土茯苓、白鲜皮、地肤子,此三味皆有清热利湿、解毒化浊之效,尤其土茯苓,善解湿毒缠结,或能克制此虫毒秽浊之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激烈。时而针对某一味药的君臣佐使争论不休,时而因一个突如其来的灵感而同时陷入沉思,时而又因思路的契合而相视一笑。案上的纸张写满了一张又一张,各种药材的名字、剂量、配伍被反复组合、推演。
玲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小姐与人讨论医术时如此投入,甚至有些…忘我。而那位苏先生,此刻也全然不见了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役。
激烈的讨论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沈清漪因精力不济,脸色重新变得苍白,额角渗出虚汗,才被苏墨白和玲珑强行劝止。
“沈姑娘,今日暂且到此。”苏墨白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整理好,上面已经勾勒出了三套初步成型的药方思路,“你需好生休息,万不可再劳神。接下来的试药与调整,交由苏某便可。”
沈清漪虽然不甘,但也知自己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只得点头:“有劳先生…若有任何进展,请务必…”
“放心,苏某定第一时间告知。”苏墨白温和地打断她,示意玲珑照顾好她,自己则拿着那叠凝聚了两人心血的笔记,快步走向了隔壁的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