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
凌霜的世界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靖王得意的狂笑,手下人兵刃出鞘的摩擦声,甚至她自己心脏狂跳的擂鼓声,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她的瞳孔骤然紧缩,视野里只剩下那一点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殷红。
那支漆黑的、缠绕着不祥符文的“破妖箭”,穿透了易玄宸的胸膛。
箭矢没入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反而是一种诡异的寂静。黑色的妖气如墨汁滴入清水,从伤口处迅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易玄宸的衣袍、肌肤,都呈现出一种死灰色的枯败。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那抹因找到她而放心的微笑还未完全散去,就被极致的痛苦与错愕所取代。
“……玄宸。”
凌霜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却又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她眼睁睁地看着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然后,如同一座被抽去基石的山峦,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后倒去。
“噗通。”
那声闷响,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凌霜的灵魂深处,将她震得粉碎。
不。
这个字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咆哮,撕扯着她的理智。她想要冲过去,想要扶住他,可她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只能看着,看着那黑色的妖气贪婪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力,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凌霜……快走……”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她伸出手,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双总是盛满温柔与星光的眸子,此刻却充满了恳求与绝望。他不是在怕死,他是在怕她有事。
这一刻,凌霜体内某种古老而禁忌的东西,被彻底唤醒了。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超越了所有情感的、纯粹的毁灭意志。是她的世界崩塌时,发出的最后悲鸣。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从她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尖锐、高亢,带着穿金裂石的威压,震得整个密室都在簌簌发抖。靖王和他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震得耳膜刺痛,气血翻涌,惊骇地望向她。
只见凌霜的身后,空气开始扭曲、燃烧。一道道金红色的流光凭空浮现,交织汇聚,逐渐勾勒出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轮廓。那是一对羽翼,一对由纯粹的火焰与神光构成的羽翼,每一次扇动,都卷起焚尽万物的热浪。
紧接着,巨大的、华美到极致的鸟首从光芒中探出。它的羽毛如同流动的熔金,每一片都闪烁着七彩的光晕;它的眼眸是两轮燃烧的太阳,其中倒映着的是亘古的威严与无尽的悲怆。
那是七翎彩鸾的本体,是烙印在凌霜灵魂最深处的、属于“烬羽”的原始力量。
此刻,它不再是虚影,而是拥有了实质的、降临于世的远古神只。
靖王脸上的得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对顶级掠食者的敬畏,让他浑身僵硬,连逃跑的念头都无法生出。
“杀……了……你……们……”
凌霜的声音变得空灵而诡异,仿佛是无数个声音的重叠,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那巨大的彩鸾虚影,轻轻抬起了一只爪子。
那是一只覆盖着金色鳞片的利爪,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爪影落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片死寂。
靖王身边那些刚才还张牙舞爪的邪祟与手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在接触到爪影的瞬间,化为了最原始的尘埃。他们的身体、魂魄、乃至存在过的痕迹,都被这一击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靖王被这神迹般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他终于从恐惧中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向密室外逃去,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彩鸾的巨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追击。对于此刻的它,或者说凌霜而言,这些蝼蚁已经不重要了。
庞大的神光虚影开始收缩,化作亿万光点,重新涌回凌霜的体内。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室狼藉和空气中还未散尽的灼热气息。
凌霜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股力量的爆发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但支撑着她的,是比任何力量都更强大的恐惧。
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易玄宸身边,将他冰冷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
“玄宸……易玄宸……你看看我……”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那支“破妖箭”依旧插在他的胸口,黑色的妖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还在顽固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他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嘴唇呈现出一种缺氧的青紫色。
“不……不许死……我不许你死!”凌霜嘶吼着,双手徒劳地按在他的伤口上,想要阻止那妖气的蔓延,却只是让自己的手也沾染上那股死气。
她试着调动自己体内的妖力,那股刚刚还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此刻却像是沉睡了一般,无论她如何催动,都只有微弱的火苗在指尖跳动,根本无法与那股霸道的破妖之力抗衡。
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是她,是她连累了他。如果她没有来京城,如果她没有落入靖王的陷阱,他就不会……就不会……
悔恨与痛苦像一把钝刀,在她的心上来回切割。她低下头,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精准地落在易玄宸胸前的伤口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当她的泪水接触到那支“破妖箭”时,箭身上缠绕的黑色符文发出了“滋滋”的声响,仿佛被烈油灼烧。而那些落在易玄宸皮肤上的泪珠,则散发出柔和而圣洁的七彩光芒。
那光芒,如同初生的朝阳,温暖而充满生机。
凌霜愣住了。她看着自己的眼泪,那不是普通的水珠,而是闪烁着瑰丽光晕的、如同液态宝石般的存在。
彩鸾的眼泪。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落霞寺,雪狸曾告诉过她,彩鸾的眼泪拥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那时她只当是一个传说,未曾想,今日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应验。
更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不再压抑,任由它们滴落在易玄宸的伤口上。
奇迹发生了。
在彩鸾之泪的浸润下,那股顽固的黑色妖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开始节节败退,发出凄厉的尖啸声,最终被彻底净化。那支插在易玄宸胸口的“破妖箭”,在光芒的照耀下,竟开始寸寸断裂,化为黑色的粉末,随风飘散。
而那道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灰败的死色褪去,恢复了健康的红润,破碎的肌肤、筋骨,在七彩光芒的编织下重新生长、连接。
凌霜能清晰地感觉到,微弱但平稳的心跳,重新在他的胸腔里响起。
“咳……咳咳……”
易玄宸猛地咳嗽了几声,呛出一口瘀血,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凌霜那张挂满泪痕、却又写满狂喜的脸。她的眼睛红肿得像兔子,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却美得让他心颤。
“我……这是……在哪儿?”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中气。
凌霜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感受着他真实的心跳和体温,才敢相信这一切不是幻觉。“你没事了……你真的没事了……”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释放出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易玄宸有些茫然地抬起手,环住了她颤抖的脊背。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前原本应该致命的伤口,此刻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消失。他记得那支箭的威力,那是专门为了克制妖族、侵蚀灵魂的邪物,绝不可能轻易愈合。
“是……你救了我?”他柔声问道。
凌霜抬起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是我的眼泪……”
她简单地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当她说到自己身后浮现出巨大的彩鸾虚影,瞬间将靖王的人灰飞烟灭时,易玄宸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撼,但更多的,是后怕与心疼。
他捧起她的脸,用拇指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傻瓜……吓坏了吧。”他说的不是那些敌人,而是她。
凌霜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确实被吓坏了。但不是被那些敌人,而是被她自己。
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那种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冰冷而漠然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她知道,那是她,是她的力量,可又感觉那么陌生。仿佛她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怪物。
刚才,如果她想,她甚至可以摧毁整个靖王府,乃至……半个京城。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怎么了?”易玄宸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凌霜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什么……只是……太高兴了。”
她没有告诉他,在那股力量爆发之后,她的灵魂深处,似乎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裂痕。那道裂痕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苏醒。她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比她以往接触到的任何妖力都更纯粹、更古老、也更……危险的力量。
是她体内的彩鸾妖魂,在与那股上古邪神残魂的对抗中,被污染了?还是说,这本就是七翎彩鸾作为上古神兽,最原始、最野性的一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再次看向怀中安然无恙的易玄宸时,心中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下,埋藏着一颗深不见底的、名为恐惧的种子。
她害怕有一天,这股力量会再次失控。而到那时,她怀里所珍视的这一切,会不会被她亲手……毁灭?
“我们回家。”易玄宸将她扶起来,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仿佛要将他的力量传递给她。
“嗯。”凌霜点头,将内心的不安与恐惧深埋心底,回握住他的手。
两人相携着,走出了这个如同炼狱般的密室。外面,靖王兵变的混乱已经接近尾声,皇帝的援兵与靖王的叛军正在巷战。
但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他们只想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宁静的守渊村。
只是,凌霜没有注意到,在她刚才站立过的地方,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比黑夜更深沉的黑气,从地砖的缝隙中悄然渗出,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衣角,然后隐没不见。
那场惊天动地的力量爆发,虽然净化了易玄宸体内的邪祟,却也像一记响亮的钟鸣,敲响了沉睡在更深处、更古老的……某个存在的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