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北境草原的断崖上,朔风卷起玄色披风猎猎作响。脚下是连绵起伏的苍狼山脉,霜雪覆盖的山谷间炊烟袅袅,那是迁徙归来的牧民们正在重建家园。
三个月前从中洲带回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眼前这片复苏的土地,这点痛楚微不足道。将军,西麓牧场的水源勘测完毕。
副将巴特尔单膝跪地,手中捧着羊皮地图,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在山涧处修了三道拦水坝,开春就能引水灌溉。我接过地图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新建的定居点,红漆点出的孤儿数量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
中洲战场上杀得昏天黑地时,我从未皱过眉头,此刻望着那些蜷缩在临时帐篷里的小身影,胸腔却像被巨石压住般喘不过气。
孤儿们的安置做得如何?我声音沙哑地问,目光掠过营地边缘那排崭新的木屋。回将军,育英堂已经收治了各族孩童一百三十七名。巴特尔抬头时,眼里映着篝火的光,只是...有些孩子夜里还会做噩梦,哭喊着要爹娘。我沉默地走向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
雪地上的脚印杂乱交错,有牧民送柴禾的,有医者巡诊的,还有几个小小的脚印歪歪扭扭地通向马厩——大概又是哪个调皮鬼偷偷去看刚出生的小马驹了。这种生机勃勃的混乱,比战场上的厮杀声更让我心安。
雷大叔!清脆的童声划破夜空。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串烤野兔腿从木屋后跑出来,羊皮袄上还沾着草屑。她是上个月在狼嚎谷救下的羌人遗孤,现在却敢毫无顾忌地扑向我这个曾经令敌闻风丧胆的。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粗糙的手掌小心避开她胳膊上未愈的伤疤。这孩子第一次见我时,像只受惊的幼鹿般浑身发抖,现在却敢把油乎乎的小手直接按在我的甲胄上。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把我扛在肩上巡视牧场。
慢点跑,当心摔了。我用带着北境口音的通用语说,生硬地想擦去她嘴角的油渍,却笨手笨脚地把她脸颊抹得更花。
小丫头咯咯笑着躲闪,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统一灰布棉袍的孩子,手里都捧着刚写完字的木简。先生说我们今天写得好,雷大叔要检查吗?最大的那个鲜卑少年举起木简,上面是我亲自拟定的启蒙教材——既有《兵法要略》的节选,也有《牧民守则》的条文。
墨尘那狐狸曾笑我文武不伦不类,此刻看着孩子们认真的眼神,我忽然觉得这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比任何战功都更值得骄傲。育英堂的木门吱呀作响,兼任先生的老秀才颤巍巍迎出来。
将军您来了。他拱手时,我注意到他袖口磨出的破洞——北境的冬天比想象中更难熬。我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到他手里:明日让巴特尔带你去城里采买些笔墨纸砚,再给孩子们添些炭火。
老秀才还想说什么客套话,却被里屋突然传来的争执声打断。凭什么他能学刀法?我也要学!尖利的女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正是那个总爱跟男孩们比试摔跤的羌族女孩阿依朵。
我推门而入时,正看见她攥着把小木刀,跟负责教武的老兵对峙。女子不能上战场!老兵吹胡子瞪眼,手里的戒尺拍得桌子震天响。阿依朵梗着脖子反驳:凌霜将军也是女子!她能当摄政将军,我就能学刀法保护自己!所有人都僵住了,连烧得噼啪作响的火塘都仿佛瞬间安静。
我看着女孩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凌霜在中洲城头挥枪跃马的身影。那时她银甲染血,长发被狂风吹得散乱,枪尖挑着敌军将领首级时,眼神比北境的寒冰更冷冽。从明天起,增设女子武科。
我沉声说道,解下腰间的短刀掷在桌上,由我亲自教授。老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接触到我目光时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这些老顽固的心思,就像当初中洲那些质疑凌霜摄政的朝臣一样。但他们忘了,苍狼部落的图腾从来不止属于雄性——母狼哺育幼崽时的凶猛,比公狼的獠牙更令人敬畏。夜深时,我独自坐在育英堂的屋顶上打磨战刀。
刀鞘上镶嵌的狼牙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那是我十六岁猎到第一头雪狼时父亲亲手为我镶嵌的。远处传来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混杂着风雪掠过帐篷的呜咽,像极了部落古老的摇篮曲。
将军。夜影卫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单膝跪地呈上密信,中洲急件,凌霜将军亲笔。我展开信纸时,指腹摩挲过熟悉的苍劲字迹。凌霜在信中说,中洲重建需要北境支援三千石粮食,还要我从育英堂挑选五十名资质出众的孩子送往通天塔学习——那里正在筹建九域第一座综合性学院。
最让我心头一震的是末尾那句:萧烬残部在西漠异动,陛下命你...好生守护北境。雪片落在信纸上,晕开淡淡的墨痕。
我想起离开中洲前,陛下握着我手腕的力度。那时他刚从通天塔封印中挣脱,魔气侵蚀的脸上毫无血色,却死死盯着我说:啸天,北境是九域的屏障,更是孩子们的未来。
我霍然起身,战刀出鞘的寒光劈开沉沉夜色。远处的育英堂里,某个孩子在梦中呓语,大概是梦见了久违的爹娘。
我抬手抹去溅在脸上的雪花,对着苍茫的草原低声起誓——以苍狼图腾的名义,我雷啸天会用这把刀守护好这片土地,守护好这些孩子眼中的光。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已站在新建的演武场上。
巴特尔带着百名亲兵肃立两侧,他们身后是整齐列队的孩子们——男孩手持木刀,女孩腰悬短剑,连最小的阿依朵都把小木盾背得笔直。
朝阳跃出地平线的刹那,我拔出战刀直指苍穹:今日起,育英堂弟子,无论男女,皆要学会三件事——握笔能书文,执刃能护民,存心能济世!稚嫩却坚定的呐喊响彻草原,惊起一群南迁的候鸟。
我看着孩子们额头渗出的汗珠在寒风中凝结成霜,忽然明白凌霜为何甘愿卸下将军战甲,也要挑起摄政重担。有些战场不在城头,有些胜利无关杀戮,当这些不同种族的孩子在同一片阳光下习武读书,九域真正的和平,或许才刚刚开始。
将军,南麓传来消息。巴特尔低声禀报,苏轻烟姑娘派来的医队到了,还带来了中洲的药材和医书。我望向南方的天空,那里流云聚散,恍惚间似乎看见苏轻烟白衣胜雪的身影。
那个总是温柔笑着为伤兵包扎的兔系医仙,此刻或许正在某个山谷采摘草药,为九域的未来编纂着希望。而我们这些留在战场上的人,能做的便是守护好这份希望生根发芽的土壤。收刀入鞘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拔刀声。
孩子们正在老兵的指导下练习基础刀法,一招一式虽显稚嫩,却透着北境儿女特有的坚韧。我转身走向训练场边缘的兵器架,那里最上层整齐摆放着五十把崭新的匕首——这是为即将送往中洲的孩子们准备的礼物,每把匕首柄上都刻着一个字:。 玄色披风再次被朔风扬起,这一次,我闻到风中夹杂着青草萌发的气息。北境的春天,终究会来的。而这些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幼苗,终将长成守护九域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