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当前沈良玉带领天龙军越过一条名叫“落马川”的浅水河,登上北岸一处缓坡时,视野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略显枯黄的原野。而在原野的尽头,天地相接的地方,一片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灰黑色的阴影,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
即使相隔还有几十里的距离,那股属于超巨型城池特有的、庞大“气息”,已经隐隐扑面而来。
神京。
大炎王朝的心脏,三百年的权力中心,就在那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西两个方向的远空,起了三颗红色的信号弹——那是约定的信号。
东路军,李大胆部,抵达预定位置。
西路军,周虎部,抵达预定位置。
沈良玉放下望远镜,极目远眺。寒风卷起原野上的枯草和尘土,打在他的脸上,带着北地寒冬将至的凛冽。
“全军,停止前进,建立临时基地。”
“通知李大胆、周虎,展开阵型,建立外围警戒线。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前进,不得惊动城内。”
“告诉所有弟兄们——”
沈良玉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无数看向他的、充满战意和狂热的目光。
“我们,到了。”
“前面,就是神京。”
“好好休息两天。两天后,我要看到我们的炮口,抵在神京城墙上。”
“此战,不接受皇室投降。”
“此战,犁庭扫穴。”
“此战,灭此朝廷。”
寒风呼啸,卷动着枯草,也卷动着空气中骤然凝聚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肃杀与铁血。三路大军,如同三把终于抵近猎物咽喉的利刃,在这北地最后的原野上,完成了最后的集结与锁定。
两天时间,荒原上凭空长出了一座钢铁的城池。
一座完全为进攻而生的战争机器,在神京城外几十里,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神京城内,早已是天翻地覆。
北原城,镇北关第重地陷落、天火焚城的消息,比天龙军的车轮更早滚进这座巨城。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每一个角落。最初是难以置信,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再然后,就是彻底失控的疯狂。
粮价一天翻十倍,有价无市。王公府邸大门紧闭,家丁持械守卫,眼神惊惶。往日繁华的街市空无一人,只有被踩掉的鞋子和散落的货物。皇宫方向,最初还能听到官员争吵、皇帝咆哮,后来就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寂静,偶尔有太监宫女抱着细软从侧门仓皇逃出,立刻被乱兵或暴民抢掠一空。
朝廷的威信,在绝对武力的碾压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最后一道屏障被撕碎的消息,抽走了所有人最后一根主心骨。
天龙军前锋抵近三十里、的消息传来时,城内连恐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和绝望深处滋生的、最后的疯狂。
皇宫,养心殿。
龙椅上,大炎皇帝南宫云,不过四十许人,此刻却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因惊怒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虚弱而不住颤抖。他身上裹着明黄的龙袍,却显得空荡荡,早已没了两个月前下旨招安时那副看似威严、实则色厉内荏的模样。自闻听镇北关噩耗、杨镇岳殉国,他急怒攻心,吐了一口血,便一直“卧病”,实则是胆气已丧,不敢面对。
龙椅下方,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大臣。首辅严崇古须发皆白,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刻着绝望。兵部尚书郭显手持笏板,手指捏得发白。京营提督马焕甲胄齐全,但眼神飘忽,额角见汗。角落里,还站着礼部右侍郎李文博,他脸色灰败,低着头,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
正是他,两个月前带着封侯的圣旨去了临江府,回来时只带回了沈良玉的北伐宣言和满朝嘲讽。如今天龙军真打到了家门口,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说……说话啊!”南宫云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虚弱的尖利,“贼军就在三十里之外了!你们平日食君之禄,此刻为何一言不发?!杨镇岳死了,贺连山也死了……京城……京城还有十万禁军,还有城墙!你们说,怎么办?!当初……当初是谁说可效仿古之尧舜,行禅让之事,以保宗庙的?!嗯?!” 他充血的眼睛猛地瞪向角落里的李文博。
李文博浑身一颤,噗通跪倒,以头抢地:“陛下!臣……臣当时是妄言!是妄言啊!那沈良玉狼子野心,根本不受朝廷恩义,是臣……臣看走了眼,罪该万死!” 他此刻哪还有半点钦差大臣的气度,只有无尽的悔恨和恐惧。早知今日,他死也不会接那份招安的差事。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京营提督马焕猛地出声,他脸上横肉抽搐,双目赤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陛下!未战先怯,是何道理!京城墙高池深,存粮足支一年!十万禁军,皆是百战精锐!还有数万青壮可征发守城!贼军远来,利在速战,我等只需深沟高垒,耗其锐气,待天下勤王之师四集,必可里应外合,一举破之!”
“勤王之师?” 首辅严崇古颤巍巍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磨砂,“马提督,南方六省已失,北地门户洞开,西路东路皆被阻绝,哪里还有勤王之师?即便有,谁人敢来?谁人能挡那天火雷霆?镇北关……镇北关就是前车之鉴啊!” 他说到“天火雷霆”和“镇北关”时,声音都在发颤,殿内众人无不色变。那隔着大江焚毁雄关的“妖法”,早已成了所有人梦魇。
“那难道就开城投降不成?!”马焕怒目圆睁,转向南宫云,“陛下!臣愿率禁军出城迎战,与贼决一死战!宁可战死,绝不……”
“够了!” 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郭显突然厉喝,他看向龙椅上那瑟瑟发抖、眼神涣散的皇帝,又看了看马焕,最后目光扫过跪地不起的李文博和面如死灰的严崇古,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低哑却清晰:
“陛下,为今之计……或许……唯有再遣一使。”
殿内一静。
“还遣使?” 南宫云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荒诞的希望,旋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取代,“遣使何用?那沈良玉……他会见吗?见了……又会说什么?”
郭显垂下眼睑,不敢看皇帝的眼睛:“臣听闻……贼军曾对定安府、北原府下过最后通牒。如今兵临城下,或可……或可再递国书,陈说利害。即便不能让其退兵,或许……或许可探其底线,为……为陛下和满城生灵,争一线生机。” 他没敢再提“禅让”二字,但意思谁都明白。一线生机,无非是投降的条件。
“郭显!你身为兵部尚书,竟敢倡此亡国之论!” 马焕勃然大怒,手按剑柄。
“报——!!!八百里加急!!” 一个太监连滚爬爬冲进大殿,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天龙军……天龙军派来使者,已至正阳门外!声称……声称递最后通牒!”
最后通牒!
殿内所有人,包括刚刚还激烈争论的郭显和马焕,心都猛地一沉,沉入无底冰窟。通牒?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通”的?
南宫云身体晃了晃,差点从龙椅上滑下来,被旁边太监死死扶住。他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宣……宣进来。”
来的是一个穿着普通天龙军墨绿作战服的中年文士,是王大手下负责文书的一个参谋,姓陈。他被搜身后,带入这死气沉沉、弥漫着末日气息的大殿,面对上方那面无人色的皇帝和下面一群如丧考妣的臣子,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奉天龙军总指挥沈良玉令,递交最后通牒。”陈参谋展开一卷纸,声音清晰,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殿内每个人心上。
“限神京城内,自皇帝以下,文武百官,兵将吏员,于明日午时之前,开城投降。皇帝需自缚出降,交出传国玉玺,公告天下退位。百官需交印绶,听候发落。兵将需解除武装,出城集中。”
“若如期出降,可保皇帝性命,废为庶人。百官依律甄别,罪大恶极者严惩,余者或可留用。兵卒去留自愿,不予追究。”
“若逾期不降,负隅顽抗——”
陈参谋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龙椅上的南宫云,扫过下方瘫软的李文博、面色惨然的郭显、怒目而视却不敢动作的马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则视为顽敌,不再受降。我军将以一切手段,攻破此城。城破之日,皇族不分老幼,尽诛。百官及抵抗兵将,皆斩。城内助逆者,连坐。”
通牒念完,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南宫云喉咙里发出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牙齿不住打颤的咯咯声。
“你……你们……欺人太甚!” 马焕终究是武将,血勇未完全冷,目眦欲裂,猛地拔出半截佩剑,杀气腾腾地指向陈参谋。
陈参谋面不改色,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迎向马焕吃人般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我家总指挥有言,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然若贵朝自绝于人,以使者之血祭旗,我军将士,必以百倍千倍之血偿之。明日午时,静候佳音。告辞。”
说完,他竟不看那几乎要扑上来的马焕,也不看龙椅上已然瘫软、眼神涣散的南宫云,对殿内其他瑟瑟发抖或面如死灰的大臣更是不屑一顾,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出了这象征着天下权力中心,此刻却已散发着浓浓尸臭的大殿。
他走后许久,殿内才猛地爆发出崩溃般的哭嚎、怒骂、绝望的争吵,以及南宫云终于抑制不住的、尖利而虚弱的嚎啕。
“不能降!祖宗基业啊!”
“战是死,降或可生啊陛下!”
“跟他们拼了!”
“拿什么拼?你想让全城人都死绝吗?!”
最后期限,如同悬在神京城头顶的铡刀,在滴答声中,无情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