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往年的镇荒城,这一日该是满城飘香、鞭炮齐鸣、孩童嬉闹的喜庆景象。家家户户会贴春联、挂桃符,准备年夜饭的炊烟从清晨就会升起,直到深夜。城主府会发放“春赏”——每个户籍可领一斤肉、三斤米、一匹布,各坊还会组织社火游街,锣鼓喧天。
但今年,一切都不同了。
街道上行人匆匆,少有笑脸。店铺虽然也贴了春联,但红纸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为之。偶尔有孩童在巷口点燃一个小炮仗,“啪”的一声脆响后,迅速被大人拉回家中。巡逻的士兵比平日更多,他们全副武装,步枪在肩,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城主府没有发放“春赏”,而是改为按户配送“战备粮”——五斤腌肉、十斤米面、一包盐。通告贴在各坊门口:“非常时期,共度时艰。春赏折算为战备物资,望诸位乡亲体谅。”
没有抱怨。经历过流亡、饥饿、战乱的林谷百姓,比任何人都懂得“未雨绸缪”四个字的分量。他们默默收下物资,储进地窖,然后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工匠去工坊,农夫去暖棚,妇女去纺织工场,连半大的孩子也组织起来,学习简单的急救和传递消息。
这一切的平静与有序,源于一个身影——那个从腊月廿四起就再未公开露面的城主,林凡。
“城主还在格物院吗?”肉铺老板一边切肉一边问来取货的伙计。
“在,听说眼睛都熬红了。”伙计压低声音,“我表弟在军工区,他说城主这七八天,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跟那些先生们一起画图、试制、改进。据说在研究很厉害的东西,比之前的炸药还要厉害呢。”
“比炸药还厉害……”老板喃喃重复,手中刀顿了顿,“能守住咱们城吗?”
“一定能!”伙计眼中闪着光,“炸药都那么厉害了,比炸药还厉害的…………邢国羌戎的骑兵来了,就是送死!”
这样的对话在镇荒城的各个角落发生着。恐惧与不安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情绪在滋长——信任。对那个带领他们从无到有建起这座城的男人的信任,对林谷这些年积累的力量的信任,对“我们不一样”的信念的信任。
除夕夜,格物院武器研发区。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中央实验台上那个巨大的金属构件——一根长约两米、口径约三寸的钢管,内膛光滑如镜,在煤气灯下泛着幽蓝的光。
这是第七根试制的炮管。前六根都失败了:两根在铸造时出现沙眼,三根在膛线拉制时崩裂,一根在水压测试时炸开,险些伤到人。
而这第七根,刚刚通过了水压测试——承受住了比设计指标高一倍的压力,纹丝不动。
“材料……”苏芹的声音发颤,她手里拿着测试报告,“铬钼合金,比例调整了三次,这次终于……终于成了。”
她的眼圈乌黑,整个人瘦了一圈,但这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过去十天,她几乎住在材料实验室,试验了上百种合金配方,记录的数据写满了三大本册子。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直到这一炉钢水浇铸出的炮管,展现出惊人的强度和韧性。
“膛线……”赵炎抚摸着炮管内壁那均匀的螺旋纹路,“拉制了整整六个时辰,刀具换了三套,但……成了。”
他的双手布满细小的伤口——那是加工时被金属屑划伤的。为了这根炮管,格物院最精密的拉线机连续工作了三天,赵炎亲自操作,每一寸推进都小心翼翼。
墨离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重重拍了拍苏芹和赵炎的肩膀。这位格物院负责人这些天统筹全局,协调各实验室,头发白了一片。
林凡从实验台另一端走来。他也憔悴了许多,下巴上胡子拉碴,眼中布满血丝,但腰杆挺得笔直。他伸手抚过冰凉的炮管,触感坚实而均匀。
“组装。”他只说了两个字。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实验室变成了总装车间。炮管被吊装到沉重的炮架上——这是墨恒带着工程院的人赶制出来的,采用钢木混合结构,轮子包了铁箍,可以在硬质路面上机动。复杂的驻退复进机构、高低机、方向机,一个个零件被精准安装。
当最后一颗螺栓拧紧时,窗外传来隐约的爆竹声——子时到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庚子年,正月初一。
没有人说“新年好”。所有人围着那门刚刚组装完成的火炮,眼神炽热。
“试射。”林凡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天还未亮,试验场却亮如白昼——格物院调来了所有煤气灯,沿着射击方向每隔二十步就设一盏。目标设在五里外(约2500米)的山坡上,那里用石灰画了一个巨大的方框,框内堆放着报废的马车、木箱、草人,模拟敌军集结点和辎重。
火炮被六匹马拖拽到射击位置。炮手班十二人——是从迫击炮操作手中挑选最优秀的,他们已经训练了半个月,虽然从未见过真正的火炮,但流程早已烂熟于心。
“检查炮位!”
“检查完毕!”
“装填!”
弹药手从特制的木箱中取出一枚炮弹。这炮弹与迫击炮弹截然不同:流线型的弹体更长,尾部没有稳定翼,取而代之的是铜制弹带。弹头有尖锐的被帽,下面是一圈红色标记——这是高爆弹。
炮弹被推入炮膛,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接着是发射药包——用丝绸包裹的颗粒火药,根据射程调整装药量。
“闭闩!”
炮闩闭合,锁紧。
“瞄准!”
炮长通过炮身上的简易瞄准镜——这是格物院光学实验室的成果,虽然简陋,但已经能实现基本的光学瞄准——调整射角。根据预先测算的射表,五里距离,仰角三度。
“准备——”
所有炮手退到两侧,捂住耳朵。
炮长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动击发绳。
“轰——!!!”
不是迫击炮的闷响,也不是机枪的尖啸,而是一种低沉、浑厚、仿佛大地本身在咆哮的巨响!炮口喷出数尺长的火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刺目,整个炮身剧烈后坐,驻退装置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炮轮向后滑动了半尺。
几乎在同一瞬间,五里外的山坡上,爆开一团巨大的火球!
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才是沉闷的爆炸声传来。那个石灰方框中央,一辆报废的马车被直接撕成碎片,木箱四散飞扬,草人被冲击波抛上天空,散落成漫天草屑。爆炸点周围三十步内,所有模拟目标全部被毁。
试验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威力震慑住了。五里!五里外的精准打击!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武器”的全部想象!
“第二发!”林凡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榴霰弹,目标右侧集群。”
炮手班从震撼中回过神,迅速操作。清膛、装填——这一次的弹头是绿色标记。瞄准,微调。
“放!”
第二声巨响。炮弹在空中划出平直的轨迹,在距离目标约一百步的空中爆炸——不是高爆弹那种集中爆破,而是化作数百颗钢珠和破片,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那片区域放置了上百个陶罐。爆炸后,陶罐碎裂的声音如同炒豆,连绵不绝。待烟尘散去,地面上密密麻麻全是碎片——覆盖范围达到直径五十步!
“第三发!”林凡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最大射程试射!目标,八里外标记点!”
炮长调整仰角到十度,增加发射药包。
“放!”
炮口焰拉得更长,炮弹呼啸着飞出,在空中飞行了整整十秒,最终落在八里外(约4000米)的目标区——一个用白色石灰画出的小圆圈。虽然偏离了圆心约二十步,但这个精度已经足以让所有人疯狂。
“成功了……”墨离喃喃道,这位一向沉稳的格物院负责人,此刻眼眶泛红,“真的成功了……”
苏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赵炎直接跪在了地上,双手撑地,肩膀剧烈颤抖。
林凡走到火炮旁,炮管还烫手,但他毫不在意。他抚摸着还冒着青烟的炮身,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仿佛在触摸一个新时代的门槛。
“数据记录。”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全部记录下来:射程、精度、威力、射速、操作流程。这是第一型,命名……‘庚子式’75毫米野战炮。”
“庚子式……”墨离重复着,重重点头。
火炮的研制成功,终于让林凡松了一口气。
林凡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肉铺老板、纺织女工、老工匠、少年学徒……他们的脸上有疲惫,有担忧,但更多是一种坚定的光芒。
“乡亲们,”林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个年,过得清苦,我知道。”
人群安静下来。
“没有红灯笼,没有鞭炮,没有社火游街。”林凡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活着,并且有尊严地活着。”
他顿了顿:“但我要告诉诸位,这个年,我们过得值!就在昨夜,格物院成功了!我们有了比炸药更加厉害的武器,能够更远、更精准的打击敌军!”
人群中响起吸气声,随即是更热烈的低语。
“但这还不够。”林凡提高声音,“武器只是工具,真正的力量,在于握工具的人。在于你们——在于每一个在工坊里流汗的工匠,在于每一个在田地里耕耘的农夫,在于每一个在学堂里读书的孩子,在于每一个守护家园的士兵!”
“林谷不是一个人的林谷,是我们所有人的林谷!外面的敌人,想要夺走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工坊,我们的学堂,我们好不容易建起来的这份生活!他们以为我们好欺负,以为我们还是几年前那支逃荒的流民!”
“那就让他们来!”林凡的声音如金石交击,“让他们看看,今天的林谷,是什么样子!让他们尝尝,我们铸造的钢铁,是什么滋味!”
人群沸腾了。压抑许久的情绪如火山般爆发,人们挥舞着手臂,眼中含泪,声音嘶哑:
“誓与林谷共存亡!”
“跟他们拼了!”
“城主!我们听你的!”
林凡抬手,喧哗渐息。
“都回去。”他的语气缓和下来,“该做工的做工,该种田的种田,该上学的上学。守土卫家,不只在战场,也在每一个岗位。这个春天,我们要一边生产,一边备战。等到敌人真的来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人群散去时,脚步坚定,背脊挺直。那种弥漫全城的压抑和不安,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取代——信心。
回到书房,姜宓已备好热茶和简单的早饭。她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眼中满是心疼,但更多的是骄傲。
“夫君,那火炮……真的那么厉害?”
林凡咽下最后一口饼,点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射程、精度、威力,都超出了预期。特别是榴霰弹,对密集步兵的杀伤效率……会是噩梦级别的。”
姜宓沉默片刻,轻声道:“那战争……会死很多人。”
“会。”林凡握住她的手,“但会死更多敌人。而且,有了这些,战争会更快结束,我们的人会死更少。这就是技术的意义——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窗外,天色大亮。正月初一的阳光洒进书房,带着初春的暖意。
远处,军工区的机器声已经响起——新年第一天,没有休假,生产继续。
更远处,边境线上,猞猁的侦察营正在巡逻。他们昨天深夜传回消息:息国使者比我们预计的要快,目前已抵达邢国都城,邢襄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胥国方面,宇文渊在除夕夜宴请群臣,席间绝口不提林谷。
暗流,仍在涌动。
但林谷已经不同了。
当春雷在远方天际滚动时,镇荒城的人们知道,那不仅是节气的更替,更是一个信号——一个新时代即将到来的信号。
而他们手中,已经握住了打开新时代之门的钥匙。
火炮的轰鸣,是春雷,更是宣言。
对这个世界,对这个时代,对所有觊觎者的,最响亮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