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的这个秋夜,乾清宫里的地龙烧得正暖,却驱不散新帝林锋然眉宇间那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登基不足百日,龙椅还没坐热,前朝留下的烂摊子却已堆满了御案。西北旱蝗,东南水患,户部哭穷,边关告急……奏章像雪片一样,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将一份关于漕运弊案的奏折重重搁下,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有些出神。先帝驾崩得突然,留下这万里江山和一个看似强大、内里却已千疮百孔的帝国,他这个原本并不显眼的皇子被推上这位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陛下,亥时三刻了,该安歇了。”贴身内侍高德胜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提醒,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轻。
林锋然“嗯”了一声,刚端起手边的参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可以说是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刺耳声响,打破了夜的宁静。高德胜眉头一皱,正要出声呵斥何人敢在御前失仪,一个小太监已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气都喘不匀:
“陛、陛下!不、不好了!西、西城方向……走水了!好、好大的火!”
“西城?”林锋然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心头莫名一紧。西城多是些低品阶官员和富户的宅邸,亦有几处皇家并不常用的库房,怎会突然起火,还让宫中侍卫慌张至此?
“是……是哪儿起火?”他沉声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回、回陛下……”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是……是浣衣局后身,靠近皇城根的那片……那片旧翰林藏书楼和周围的院子……火、火势极大,顺风就往皇城这边烧过来了!”
“轰——!”
小太监的话像一道惊雷,直劈林锋然的天灵盖!旧翰林藏书楼……那片院子……江雨桐!她就被他暂时安置在藏书楼隔壁那座僻静的小院里!
那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一瞬间,御案上的奏章、天下的烦忧、帝王的威仪,全都消失了!他眼前只剩下一年前,那个在宫外偶然遇见的、有着一双清澈沉静眼眸的女子。她不通权术,不慕富贵,只因精通医术和算学,在他微服查访一桩悬案时提供了关键线索,却也因此卷入风波。他感其才慧,更怜其孤弱,便借修缮藏书楼的名义,将她安置在那僻静之处,以便偶尔请教,也为她挡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此事极为隐秘,知晓者寥寥。
她怎么会在那里?那地方偏僻,怎会突然起火?还偏偏是今夜?
林锋然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御案上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泼湿了奏折,他也浑然不觉。一股冰冷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陛下!”高德胜见状,连忙上前想扶。
“滚开!”林锋然一把推开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嘶哑和暴烈,“备马!立刻备马!”
“陛下!万万不可啊!”高德胜魂飞魄散,扑通跪地抱住林锋然的腿,“陛下乃万金之躯,深夜出宫已是不合礼制,何况是去火场!那等险地,万一有个闪失……”
“朕让你备马!”林锋然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一脚踹开高德胜,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直接冲向殿外。什么帝王威仪,什么祖宗礼法,此刻都被那股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恐慌烧得干干净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去那儿是因为他!如果她出了事……他不敢想下去!
侍卫们见皇帝状若疯魔地冲出来,都吓傻了。林锋然根本不理会任何劝阻,直接冲向宫门方向,厉声嘶吼:“马!给朕马!”
宫门值守的将领见皇帝亲自冲来,又听闻西城火警,不敢强行阻拦,只得匆忙牵来一匹御马。林锋然甚至等不及太监拿来马镫,一把夺过缰绳,翻身便跃了上去,动作竟带着几分久违的、在藩邸时历练出的彪悍。
“陛下!等等侍卫!”高德胜哭喊着,带着一群侍卫和内侍慌慌张张地骑马追赶。
林锋然却已一夹马腹,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宫门,融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秋夜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胸腔里只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越是靠近西城,空气中的焦糊味就越发浓重,还夹杂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和隐隐约约的人声鼎沸。抬头望去,只见西边天空已被映成了一种可怕的、近乎血色的橘红,浓烟如同巨大的妖魔,张牙舞爪地翻滚升腾,几乎遮蔽了半阙月亮。
街面上已经乱成一团。救火的水龙车吱嘎作响地往火场赶,提着水桶的百姓惊慌奔跑,哭喊声、呼救声、催促声混杂在一起。林锋然策马狂奔,根本不顾得上看路,几次险些撞到人,引得身后一片惊呼和咒骂。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睛里只有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狰狞的火光。
终于,他冲到了火场附近。眼前的情景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那是一片连片的院落,此刻已完全被火海吞噬。烈焰冲天而起,高达数丈,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颊生疼。曾经雅致的亭台楼阁在火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断有烧断的梁柱带着火星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火雨。火光映照下,是无数张写满惊恐和绝望的脸,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跑、哭喊,泼出去的水在滔天大火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江雨桐——!”林锋然嘶声大喊,声音却瞬间被熊熊燃烧的爆裂声和周围的嘈杂吞没。他看不到她,哪里都看不到她!
“陛下!危险!不能过去!”高德胜和侍卫们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下马想要阻拦。
“滚!”林锋然双目赤红,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试图靠近的侍卫,“谁敢拦朕,朕诛他九族!”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那冰冷的杀气和帝王威压,瞬间镇住了所有人。侍卫们僵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林锋然扔下剑,一把夺过旁边一个救火兵丁手里湿漉漉的棉被,胡乱披在身上,又从一个水桶里舀起一盆水,从头顶浇下,然后便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一头扎进了那片人间炼狱!
“陛下——!”高德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晕厥过去。
一踏入火场,世界仿佛变了模样。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也无法呼吸,每吸一口气都带着滚烫的灰烬和灼痛感。四周全是燃烧的火焰,温度高得仿佛要把人熔化。视线所及,只有扭曲跳动的赤红和令人绝望的浓黑。他凭着记忆,踉踉跄跄地朝着藏书楼隔壁那个小院的方向摸去,不断有燃烧的碎屑掉落在他的身上,烫出一个个水泡,他也浑然不觉。
“江雨桐!你在哪儿?回答朕!”他一边用湿袖子捂着口鼻,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在火场中显得如此微弱。
脚下的地砖滚烫,好几次他差点被绊倒。横七竖八的焦木阻挡着去路,他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手掌和膝盖很快就被磨破、烫伤。浓烟熏得他眼泪直流,肺部像要炸开一样疼痛。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终于,他冲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小院。院门早已烧毁,院子里的厢房也塌了大半,只有主屋还在烈焰中顽强地支撑着,但屋顶已经塌陷了一角,火舌正从里面疯狂窜出。
“江雨桐!”林锋然看到主屋窗户上映出的火光,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主屋的一根横梁终于承受不住,带着万钧之力,猛地坍塌下来!碎瓦断木四溅,火星如雨!
林锋然被气浪掀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抬头望去,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唯一的入口被倒塌的房梁和燃烧的杂物堵得严严实实!
“不——!”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徒手去扒拉那些滚烫的、带着火星的焦木。皮肤被烫得滋滋作响,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却仿佛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在里面!她一定在里面!
“陛下!危险!”几个忠勇的侍卫终于克服恐惧,顶着湿被子冲了进来,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或用刀劈,或用身体撞,试图清理出一条通道。
浓烟越来越重,温度越来越高,林锋然觉得意识开始模糊,但他死死咬着牙,双手已是血肉模糊,却依旧机械地扒拉着。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透过木头的缝隙,他似乎看到屋内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片没有被火焰完全吞噬的阴影,阴影里,隐约蜷缩着一个人影!
“在那里!快!快挖开!”林锋然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侍卫们拼死用力,终于撬开了一个可供人钻入的缺口。林锋然想也不想,弯腰就要往里冲,却被侍卫死死拉住:“陛下!让奴才去!”
“放开!”林锋然用力挣脱,第一个钻了进去。
屋内更是灼热难当,空气稀薄。他眯着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踉跄着扑到那个墙角。果然,是江雨桐!她蜷缩在地上,似乎是被倒塌的家具挡了一下,没有被直接压住,但已经被浓烟熏得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额发凌乱,衣衫有多处被火星灼破的痕迹。
“雨桐!”林锋然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颤抖着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极其微弱,但还有气!
巨大的庆幸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她的身体轻得让他心惊,也软得让他害怕。
“走!”他低吼一声,抱着她,在侍卫的掩护下,艰难地从缺口退了出去。
就在他们冲出火海,踉跄着跑到相对安全的空地上时,身后传来一声更巨大的轰鸣,整座主屋彻底垮塌了下去,烈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林锋然脱力般地单膝跪倒在地,却仍紧紧将江雨桐护在怀里。他低头看着怀中女子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悲痛席卷了他。他抬起头,看着周围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目瞪口呆的官兵和百姓,看着他们眼中难以置信的神色,才猛然惊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皇帝,冲入火海,救了一个民女。
此事,明日必将轰动整个京城,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他已无暇去想。
“传……传太医!”他嘶哑着声音下令,喉头一阵腥甜。
高德胜连滚爬爬地安排去了。林锋然脱下早已破烂不堪、沾满黑灰和血污的龙袍外衫,轻轻盖在江雨桐身上,试图为她挡住秋夜的凉风和周围各异的目光。
火光映照下,年轻的帝王抱着昏迷的女子,坐在废墟边缘,身影显得无比狼狈,却又异常坚定。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远处一辆匆忙赶来的、看似普通的青幔马车里,一道深沉的目光,正透过车帘的缝隙,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目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第四卷 第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