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远踱回书案之后，并未立刻言语，只是提起一支狼毫，在一张空白的公文笺上，笔走龙蛇，飞快地书写起来。
不过片刻，他便已书写完毕。
他放下笔，拿起手边一方温润的田黄石大印，正是伪齐左相之印。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公文，轻轻吹了吹，然后，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将公文递向了谢玲儿。
“玲儿，”他声音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赞许，“这张调令给你，有了它，郢州、乃至沿途所有关隘，都会为……运送这五万石‘军粮’的车队，大开方便之门。”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女儿，“玲儿，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吧？”
她想过父亲可能会同意，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谢玲儿点了点头道：“父亲请放心！剩下的一切交给女儿便是！”
说罢，她将那纸重若千钧的调令仔细折好，贴身收藏。
片刻后，她与江心月一同回到绣楼，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与声响。烛火在静谧的室内跳跃，映照着两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江姨，”谢玲儿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这份手令，是‘春风’能否真正吹到郢州城下的关键，事关北伐大局，关乎百花谷、岳家军万千将士的性命……”
她继续道：“此事绝密，必须万无一失。羽雪客栈的联络人虽然可靠，但手令本身太过重要，途中若有任何差池，后果不堪设想。思来想去，能将此物安全、迅速送达青河姐姐手中的人……”
她顿了顿，“唯有江姨您亲自走一趟，我才能放心。”
江心月微微一愣。
她早已做好准备，随时听从教主调遣，赴汤蹈火。
但亲自护送如此重要的手令前往百花谷……这意味着，她将有机会见到江云。
“教主……” 江心月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动，“属下领命……定将此令安全送达沈谷主手中。”
谢玲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异样。
她走上前，轻轻握住了江心月微凉的手。
“江姨，此去百花谷，您……也可顺道，见一见江云。” 谢玲儿的声音放得更柔，“我知道，这些年，您心中始终记挂着她。当年……迫于形势，你将她托付给许浣宁，自己投身拜月教，以报我母亲救命之恩，其中艰辛与不得已，我都明白。”
江心月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眼中瞬间弥漫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思念，有隐痛，还有一种深埋心底、连她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更为沉重的东西。
她垂下眼帘，避开谢玲儿清澈的目光，低声道：“属下……属下……看到她平安长大，便是尽责。见与不见……其实……并无分别。”
“江姨，”谢玲儿轻轻摇头，“有些心结，总要面对才能解开！江云她……如今是青河姐姐麾下得力的统领，聪慧机敏，武艺不凡，已能独当一面。她心中，或许对您有过许多猜测，也有过怨，有过盼。”
她感觉到江心月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江心月沉默了，良久，她才抬起头，眼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下定决心的坚硬。
“教主思虑周全……属下……明白了。” 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属下会去见江云。只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那深藏心底、几乎从不与人言的隐秘，艰难地吐露出来：“只是教主或许不知，江云她……她其实，并非属下亲生女儿。”
谢玲儿惊得目瞪口呆，但并未打断，只是静静聆听。
可是，江心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教主，”她后退一步，抱拳深深一礼，“属下领命便是！即刻动身，前往羽雪客栈，转道百花谷。定不负教主所托，将手令安全送至沈谷主手中。”
说罢，她转身离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翌日，酉时。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道橘红色的晚霞，将百花谷的山峦镀上一层温暖而安宁的金边。
谷中炊烟袅袅，结束了白日劳作的人们正陆续归家，孩童的嬉笑声与归巢的鸟鸣交织，构成一幅寻常却又珍贵的乱世桃源图景。
然而，位于谷地中央的议事厅内，气氛却与这份安宁格格不入。
厅中灯火通明，沈青河等人正在焦急等待汴京那边的消息。
就在这时，一名虎翼营精锐快步而入，单膝跪地禀报：“谷主，留守！阿术鲁首领，带着一位自称江心月的妇人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如今人已在厅外候着！”
“江心月？！” 厅中几人几乎同时出声，语气各异。
沈青河猛地转身：“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她深知江心月不仅是拜月教左使，更是江云的亲生母亲，谢玲儿竟派她亲自前来！”
秦洛也站起身，对陈希等人道：“一同迎接。”
众人连忙整理衣冠，随沈青河快步向厅外走去。
唯有江云，在听到“江心月”三个字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剧震，僵立当场！
母亲……她母亲来了？分别了整整十六年，只在午夜梦回和模糊记忆中出现的身影，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眼前？
她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耳边沈青河等人的话语、脚步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陈希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低声呼唤，伸手扶了她一把。
江云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沈青河等人已经快要走到厅门口。
她慌忙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但那泪水却仿佛决堤的洪水，越擦越多。
“我……我没事……” 她声音哽咽，强行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出得议事厅，夕阳的余晖正好，将门外空地洒上一层温暖的金辉。
沈青河与秦洛快步走下石阶，迎向那位风尘仆仆却难掩清冷气度的妇人。
秦洛抱拳，沈青河则是敛衽一礼，声音真挚而带着几分激动：“江姨，一路辛苦了！久闻江姨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快快请进！”
江心月对沈青河与秦洛还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他们身后，那个低着头、咬着唇、努力想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年轻女子身上。
就在这时，江云终于缓缓抬起了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望向那个站在光影中、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娘……” 江云轻轻喊了一声。
江心月浑身猛地一颤，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泛红，“哎……云儿……”
江云身旁的陈希，则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步上前，双膝一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深深拜了下去，声音洪亮而清晰：
“小婿陈希，拜见岳母大人！”
江心月上前一步，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虚扶了一下陈希，声音依旧带着沙哑，却比方才柔和了许多，“快……快起来……不必行此大礼。”
陈希依言起身，依旧躬身肃立，态度恭敬。
江心月看着他，又看向江云，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陈希……有你……照顾云儿，我……我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既是对陈希的认可，也是对江云未来的期许，更是对自己缺席多年、未能尽责的一种……无奈的释然与托付。
沈青河见状，知道此刻不是叙家常的时候，她适时上前，温声道：“江姨一路劳顿，想必还未用饭。不如我们先进厅，边用些茶点，边说话？玲儿妹妹让您带来的消息，想必也极为紧要。”
秦洛也点头道：“正是！江姨，请！”
江心月收敛心神，对沈青河和秦洛点了点头：“沈谷主，秦留守，叨扰了。教主所托之事，确实十万火急，需立即与二位商议。”
“好，江姨请。” 沈青河侧身相让。
一行人重新回到议事厅，简单的茶点迅速摆上。
沈青河并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江姨，玲儿妹妹在汴京一切可好？她让您带来何消息？那‘春风’……可是有了着落？”
江心月的神色重新变得凝重，从怀中取出那个油纸包裹的调令，双手奉上：“教主一切安好，只是汴京局势诡谲，她身处其中，亦需万分小心。她命我日夜兼程，将此物亲手交予沈谷主。这便是……那‘春风’的‘路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小小的卷轴上。
沈青河深吸一口气，接过，展开。
当那鲜红的左相大印和“五万石”、“沿途放行”等字眼映入眼帘时，心中甚喜。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份几乎等同于“通行金牌”的调令，震撼依旧无以复加。
厅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跳跃的微响。
良久，沈青河缓缓卷起调令，抬眸，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锐利与决绝。
“传令！”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议事厅中响起，清晰而有力，“按原定‘借粮’之策，即刻准备！目标——卧虎岭丙字仓！明日辰时出发！”
众人肃然起身，抱拳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