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楼梯间的门,白天的楼梯间看起来普通得令人失望,没有黑影,没有哭声,只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周屿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来到昨晚他站的位置。
地上没有手机。他继续往下,走到一楼和二楼的平台,仔细查看每个角落。
手机不见了。
可能是被工作人员捡走了吧,他这么想,也可能是掉到了更下面。
但他不想再往下走了。一楼是“离世者大厅”,他记得那个佛龛和长椅,记得空气里甜腻的气味。
白天那里可能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周屿回到三楼,发现姑姑和叔叔已经来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没人通知他们,但他没问,在这种地方,很多事都不需要问。
家人们陆续到达,聚集在奶奶房间门口。
有人搬来了几个灰色的跪垫,整齐地放在门前。
周屿的姑姑第一个跪下去,开始哭泣,其他人也跟着跪下,低低的啜泣声在走廊里响起。
周屿跪在最后,低着头,眼睛盯着面前的水泥地。
就在这时,一个穿僧衣的女人走了过来。
她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屏幕已经碎了,但还能认出是周屿的。
“这是你的吗?”她问,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
周屿愣愣地接过手机,屏幕裂成了蛛网状,但还能点亮。
他按了下电源键,屏幕亮起,显示电量还有百分之三十。
壁纸是他和奶奶去年春节的合影,老人笑着,眼睛眯成两条缝。
“在哪里找到的?”他听到自己问。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周屿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所有穿僧衣的人,走路时都没有声音。不是刻意放轻脚步的那种,而是真的没有声音,就像鞋底和地面之间隔着一层空气。
他低头看向手机。
解锁屏幕,打开聊天软件,最后一条信息仍然是他昨晚发出去的那段视频。
朋友回复了好几条:“卧槽这什么?”
“你在哪儿?”
“这哭声不对劲啊兄弟”
“周屿?你没事吧?”
周屿没有回复,他点开自己发送的视频,画面摇晃,一片漆黑,但哭声清晰可辨。他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大。
哭声在耳朵里回荡,呜咽,抽泣,间隔均匀得可怕。
他盯着那片黑暗,突然注意到之前看到的那个白影,它还在。
而且这次他看清楚了,那不是一个白影,而是一连串模糊的白色轮廓,一个接一个地从屏幕左侧飘到右侧。
它们移动的速度很慢,像水底的某种生物。
周屿把视频进度条拖到最后几秒,在那个白影完全消失在画面边缘之后,视频应该结束了。
但实际上,视频还多录了两秒钟,那两秒钟里,画面突然清晰了一瞬间,可能是因为手机掉落时角度改变了。
在那短暂的两秒里,周屿看到了门缝另一边的景象。
二楼走廊不是完全黑暗的,尽头有一扇窗,窗外透进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走廊的轮廓。
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湿漉漉的一片,墙壁上布满了深色的痕迹,像是飞溅上去的液体干涸后留下的。
而最让周屿血液冻结的是,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地上有一堆东西。
一堆白色的,像是布料的东西。
不,不是布料。
是僧衣,灰色的僧衣,摊在地上,像蜕下的皮。
旁边还有别的,一双布鞋,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视频到这里彻底结束。
周屿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走廊里,家人们还在哭泣,工作人员安静地穿梭。
他看向那些穿僧衣的人,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们的僧衣虽然是灰色的,但在某些光线下,会泛出一点淡淡的、不自然的白色光泽,像是洗了太多次。
他不敢再想下去。
奶奶的房门开了,一个穿僧衣的人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铜盆,盆里装着一些灰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像纸灰,但又太细腻了。
那人目不斜视地从跪着的人群前走过,消失在走廊尽头。
仪式进行了整整一上午。
中午时分,家人被告知可以进去了。
奶奶已经被装进一个简单的木棺里,面容安详。
房间里有一种浓郁的气味,是檀香,但底下仍然藏着那股甜腻的味道。
周屿注意到,房间的四个角落各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蜡烛燃烧得很慢,火焰几乎不动。
他们被允许在这里待到下午三点,之后就必须离开,工作人员会处理剩下的一切。
周屿最后一个走出房间,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穿僧衣的人正在擦拭奶奶躺过的那张床。
下楼时,周屿刻意避开楼梯间,选择了另一侧的楼梯。
这栋楼有两个楼梯,他昨晚走的是西侧,现在走的是东侧,东侧楼梯的灯是好的,墙壁也更干净一些。
但当他下到二楼时,还是看到了那扇锁着的铁门,和西侧楼梯间一模一样。
门缝下透出一点光,不是灯光,更像是烛光。晃动的,温暖的烛光。
但昨晚二楼明明是一片漆黑。
周屿停下脚步,盯着那扇门,他想起视频里看到的画面,湿漉漉的地面,墙上的痕迹,地上摊开的僧衣。
一股冲动涌上来,他想知道门后到底是什么。他慢慢蹲下身,眼睛贴近门缝。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晃动的光影。
但当他调整角度,让一只眼睛完全对准门缝时,视野突然清晰了。
门后是一条普通的走廊,和他所在的三楼走廊没什么区别。
但地面上铺着一层白色的粉末,像是石灰。
墙壁上确实有深色的痕迹,但不像液体溅上去的,更像是什么东西反复摩擦留下的。
走廊尽头点着一排蜡烛,至少有二十支,排列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一个圆圈,但缺了一角。
而在蜡烛围成的那个不完整的圆圈中央,放着几件东西。
一件灰色的僧衣,摊开在地上。
一双布鞋,鞋尖朝里。
还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陶罐。
周屿正想看得更清楚些,一个影子突然挡在了门缝前。
他猛地后退,差点摔倒。透过门缝,他看到了半张脸,一只眼睛,正从里面往外看。
那只眼睛很大,眼白多于瞳仁,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屿连滚爬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下楼。
一直到冲出楼门,冲到面包车旁,他才停下,弯腰大口喘气。
冷空气灌进肺里,带来刺痛,但也带来了真实感。
他回头看向那栋四层小楼。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它依然安静地矗立在那里,灰白色的外墙像死人的皮肤。
家人们陆续出来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疲惫而苍白。
没有人说话,大家默默地上了车,引擎发动,车子调头,驶离这片荒地。
周屿坐在后座,看着那栋楼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
就在它即将消失在地平线时,他注意到四楼的窗户,所有的窗户都关着,除了一扇。
那扇窗开着一条缝,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出来,在灰色的墙面上飘动,像招魂的幡。
他转过头,不再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已经碎了,但还能用。
车子驶上公路,汇入稀疏的车流。周屿把手机掏出来,握在手里。
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掌心,他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把手机扔出窗外,而是放回了口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