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安平县表面上似乎恢复了平静。晨雾如纱,轻笼城郭,市井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初绽的鱼肚白交融成一片朦胧的暖色。集市上人声鼎沸,菜贩吆喝、铁匠锤响、孩童追逐嬉闹,一切如常,仿佛前些日子的动荡只是惊梦一场。水利设施被迅速修复,新砌的石堰泛着湿润的青灰,渠水潺潺流淌,映着天光云影,像一条苏醒的银蛇蜿蜒穿城。护乡队的巡逻也一如既往,铁靴踏地的节奏沉稳有力,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冷铁的光泽,如同一道移动的铁壁,无声宣告着秩序的回归。
可这平静之下,却有多双眼睛在不同的角落警惕地注视着——像潜伏在暗处的鹰隼,不惊动一片叶,却洞悉每一道风的轨迹。
夏荷如同往常一样,每天都要往返于县衙后堂和王府内院之间。她身着素雅的衣裳,步伐轻盈而缓慢,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侍女,整日忙碌于琐碎事务之中。然而,在这看似平凡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敏锐的心。
此刻,她正手捧一叠厚厚的账册,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纸张的边缘,但她的目光却锐利如针刺一般,扫视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胥吏和仆役。突然间,她注意到了一个负责采购的老吏,此人姓周,平时总是弯着腰,沉默寡言。可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周老头却频繁地进出衙门,而且每次回来的时候,衣服的角落里都会沾染一些奇异的香味——那是只有邻县才出产的珍贵沉水香!这种香料价格昂贵,普通老百姓根本消费不起,只有那些有权有势的士族豪门才能享用得起。
不仅如此,还有一件事情让夏荷感到十分蹊跷。每当这个周老头回到衙门之后,他的额头总会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有些心虚。当夏荷向他询问情况时,他也是支支吾吾,回答得模模糊糊,同时还用手不自觉地摆弄着袖子里的某个东西,好像那里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似的。
面对眼前的种种异常现象,夏荷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慌张。相反,她冷静自若,默默地把所有的细节都牢记在心:“沉水香……三天之内竟然已经来了七趟……故意避开李毅大人……还跟守门人私下交谈超过一刻钟……”就这样,她像一个精明的猎手,将一条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逐一收集起来,然后巧妙地编织进自己脑海深处那张错综复杂的大网之中,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关键节点的到来。
暗地里,李德全的暗哨已如毒蛇盘踞。一名潜伏在堆肥场附近的护卫,披着破旧麻衣,蜷缩在草垛后,像一尊被遗忘的泥塑。深夜,月隐星沉,风卷着腐草与粪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却纹丝不动。直至子时三刻,两道黑影如狸猫般翻墙而入,鬼鬼祟祟地朝堆肥堆靠近,手中提着布袋,似要倾倒什么秽物。护卫没有动,连呼吸都压得极低,只用眼角余光锁定目标。待二人得手欲退,他才悄然起身,如影随形,踏着枯叶与碎石,脚步轻得连夜猫都未惊动。那两人绕过三道巷,翻过断墙,最终溜进城外一座荒废已久的土地庙——庙门半塌,神像倾颓,蛛网横结,可庙后柴房却有微弱灯火透出,灶台余温未散,墙角还藏着几件未及销毁的制式皮甲碎片。
护卫退回,将所见一一道来。李德全听完,冷笑一声,将一枚铜钉钉入墙上的简易地图:“巢穴已现,只等鱼入网。”
而李毅组织的“百姓宣讲”也开始初现成效。清晨,他在集市中央设下高台,不摆官架,只置一案一椅,亲自为百姓煮茶。那些因“以工代赈”得了活路的流民,那些因水利畅通多收了粮的农户,被他请上台,用最朴实的方言讲述:“王爷没让我们饿死”“渠修好了,地能种了,孩子有饭吃了”。有人说着说着哽咽落泪,台下百姓听着听着,眼神从怀疑转为动容。茶香氤氲中,流言如薄雾遇阳,渐渐消散。连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也开始编起《贤王治水记》的段子,鼓板一响,满堂喝彩。
各方信息如溪流汇川,开始汇聚到赵宸这里。
二堂内,烛火通明,四壁挂满了新绘的舆图与人像速写。赵宸立于中央,玄色王袍在烛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像一尊夜中伫立的战神。他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蘸着朱砂,将一条条线索标注在地图上——红点是可疑接触点,蓝线是眼线活动轨迹,黑圈则圈出可能的内应。他的指尖停在县衙后院一处小门,又缓缓移向城西周姓老吏的居所,最终,笔尖重重落在城外那座废弃土地庙,再一路延伸,直指邻县方向。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浮出水面。
那线的尽头,指向县内残存的几个乡绅——他们曾因“均田令”失了良田,怀恨在心;更指向邻县几个大家族,其族谱与二皇子的产业盘根错节,田契、盐引、商路,皆有勾连。更有甚者,那沉水香的来源,正是二皇子外戚名下的香料行。
“果然不只是安平本地这些臭鱼烂虾。”赵宸低声冷笑,声音如冰刃刮过骨面。他将笔掷于案上,墨点飞溅,像血滴落纸。他负手而立,目光穿透窗棂,望向远方沉沉的夜色,“是想借刀杀人,还是想趁火打劫?”
他心中雪亮:这已非地方豪强的垂死反扑,而是朝堂势力借地方之手,行搅乱之实。他们要的不是安平乱,而是他赵宸失势,新政崩盘,好为二皇子日后夺嫡铺路。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剧烈晃动,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宛如神魔交界。
他意识到,下一次到来的,恐怕不再是散兵游勇式的破坏,而是更有组织、更具威胁的行动——或许是刺杀,或许是劫粮,更可能是里应外合,一举夺权。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些蛛丝马迹,预判对手的下一步,准备好一个更大的陷阱。
“传令给李德全,”赵宸转身,对心腹护卫沉声下令,声音如铁锤落砧,“盯紧那个土地庙,放些‘饵’进去——几袋劣质火药,几份假军械图,让他们‘得手’一次。同时,加强对通往邻县各条小路的监控,尤其是山道与渡口。派快马,沿路设暗哨,每十里一换,昼夜不息。”
他嘴角微扬,眸中寒光一闪:“我们要等的‘客’,快来了。这一次,本王要让他们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