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瞻拒绝了宫中派来的车驾,徒步走回府邸。
雨水打湿了他的素色衣袍,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这寒意比起心中的沉重,实在算不得什么。
府门在他面前打开,管家和仆役们看到他归来的身影,脸上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但随即又被诸葛瞻那肃穆到近乎凝滞的神情所慑,纷纷低头退开。
他没有去书房,也没有去厅堂,而是径直走向内院。
他知道,有些话必须立刻说,有些决定必须立刻做。
内院正屋的灯火亮着,映出两个熟悉的身影。
妻子刘氏——蜀汉的公主,皇帝刘禅的女儿,正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未做完的绣活。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浑身湿透的丈夫,先是惊讶,随即眼中涌起浓浓的担忧。
“夫君,你……”她连忙起身,想要上前。
与此同时,里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挺拔的少年身影快步走出,正是诸葛瞻的长子,诸葛尚。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目间既有父亲的清俊,又带着一股尚未被世事磨平的锐气。
他看到父亲,眼中立刻燃起火焰般的光芒。
“父亲!您从宫中回来了?陛下是不是……”诸葛尚急切地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诸葛瞻抬手,制止了妻儿接下来的话语。
他缓缓走进屋内,雨水从衣角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先看向妻子,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却掩不住那份沉重:
“我已领旨,明日……不,即刻就要准备出征。”
屋内瞬间陷入了死寂,刘氏手中的绣活滑落在地,她捂住了嘴,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诸葛尚则猛地挺直了脊背,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涌现出一种混合着亢奋与决绝的神采。
“出征?是去迎击那些突破江油的魏狗吗?”诸葛尚抢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高亢。
“父亲!请带孩儿同去!孩儿苦练武艺兵法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我要像祖父、像父亲一样,上阵杀敌,护卫大汉!”
“胡闹!”诸葛瞻厉声呵斥,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让少年和妻子都吓了一跳。
他盯着儿子年轻而热血的脸庞,心中一阵刺痛,语气却更加冷硬:“你才多大?战场岂是儿戏?在家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弟弟,尽你为人子、为人兄的本分,便是你现在该做的事!外征战伐,还轮不到你!”
这话说得极重,近乎无情。诸葛尚愣住了,脸上血色褪去,随即又被一股倔强的潮红取代。
他梗着脖子,直视父亲的眼睛:“父亲!孩儿已不是孩童了!祖父二十七岁便为先帝筹划,名动天下;父亲您弱冠之年便已入朝为官,参赞机要!如今国难当头,敌寇已近在咫尺,我诸葛家的子孙,岂能龟缩于家宅之内,坐视山河破碎?!”
“你——”诸葛瞻被儿子的话堵得一滞,胸中气血翻涌。
是啊,父亲,自己……诸葛家的男人,似乎注定就要在很年轻的时候,扛起远超年龄的重担。
他看着儿子那酷似自己年轻时的眉眼,那眼中燃烧的火焰,与自己当年得知父亲星落五丈原后,心中那团誓要继承遗志的烈火何其相似!
可是……正因为经历过,才知道这火焰燃烧的背后,是怎样的代价。
父亲燃尽了自己,照亮了汉室最后几十年的残灯。
而自己呢?这些年在朝中,顶着“武侯之子”的光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似位高权重,实则不过是勉力维持着一个早已倾颓的架子。
那种无力感,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的疲惫,他绝不想让儿子这么早就品尝到。
更何况……诸葛瞻的心中一片冰凉。
此次出征,迎战邓艾,自己能有多少胜算?
即便侥幸击退这支孤军深入的偏师,然后呢?
姜维大将军还在剑阁与成济主力苦苦鏖战,一旦剑阁有失,魏国大军将如洪水般倾泻入蜀。
到那时,成都又能守多久?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这个垂死的王朝,打上一剂强心针,延缓它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间罢了。
这是一场注定了结局的战斗。
自己身为卫将军,身为诸葛孔明之子,无处可逃,必须去面对。
但儿子……他还那么年轻,他的人生不该就这样终结在荒郊野外。
“我说不行,便是不行!”诸葛瞻硬起心肠,转身不再看儿子。
“此事不必再议!你留在家中,这是军令,也是父命!”
“父亲!”诸葛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固执。
“您常教导孩儿,忠孝乃立身之本!如今国家危在旦夕,正是尽忠之时!若孩儿贪生怕死,留在家中,眼睁睁看着父亲赴险,日后有何面目去见祖父?有何面目自称诸葛子孙?父亲!求您成全孩儿!让孩儿与您同去,哪怕只是为一小卒,执戟前驱,孩儿也心甘情愿!”
少年的声音在雨夜中回荡,字字泣血。
刘氏早已泪流满面,看看跪在地上的儿子,又看看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的丈夫,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哭泣。
诸葛瞻的背影僵硬着。
儿子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忠孝……父亲为了这两个字,付出了一生。
自己难道要亲手折断儿子这份赤诚吗?
在末世来临之际,或许,让儿子选择他心中认为正确的道路,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诸葛瞻缓缓转过身。
他的眼中也有水光闪烁,但神色已是一片近乎悲凉的平静。他走到儿子面前,弯下腰,双手扶住儿子的肩膀。
诸葛尚抬起头,眼中充满期盼和决绝。
“你……当真想好了?”诸葛瞻的声音沙哑。
“此去……或许便再也回不来了。”
“孩儿想好了!”诸葛尚毫不犹豫,目光清澈而坚定。
“能与父亲并肩作战,马革裹尸,是孩儿的荣幸!”
诸葛瞻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仿佛要将这张年轻的面容刻入灵魂深处。
终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扶起儿子:“好……好。那便,一起去吧。”
“夫君!”刘氏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呼。
诸葛瞻走过去,轻轻将妻子拥入怀中。
他能感受到妻子身体的剧烈颤抖和无声的痛哭。
他闭上眼睛,嗅着妻子发间的清香,这个他生命中最温暖宁静的港湾,今日之后,或许便是永诀。
“对不起……”他在妻子耳边低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
刘氏哭得更厉害了,但她紧紧回抱住丈夫,用力摇头。
她什么都明白,从丈夫归来时那万念俱灰又强撑决绝的神情,从儿子那不顾一切的请战……她明白,蜀汉的天,真的要塌了。
她的丈夫和儿子,选择去做那最后支撑天空的柱子,哪怕粉身碎骨。
不知哭了多久,刘氏强行止住泪水,从丈夫怀中退出。
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看向丈夫,又看向儿子,轻声道:“你们……等等我。”
她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内室。
片刻后,她捧着一个包袱走了出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仔细地开始为丈夫整理略显凌乱的湿发和衣襟,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
然后,她又拉过儿子,替他正了正发冠,抚平衣袍上的褶皱。
做完这些,她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整齐的内衫,一些她亲手制作的干粮,还有两副她熬了几夜赶制出来的、绣着细密平安符纹的护身香囊。
“这些……带着。”她的声音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衣服要勤换,饭要记得吃……这个,贴身放着,保平安。”
诸葛瞻和诸葛尚接过还带着妻子\/母亲体温的衣物和香囊,都感觉手中之物重逾千斤。
诸葛尚的眼圈也红了,低低叫了一声:“娘……”
刘氏抬手,轻轻抚过儿子的脸颊,又抚过丈夫的脸颊,目光眷恋不舍,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永远记住。
最后,她退后一步,挺直脊梁,对着他们,缓缓地、深深地行了一个福礼。
“妾身……在家中等你们回来。”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尽管她自己知道,这等待很可能遥遥无期,直至生命的尽头。
烛火跳跃,将一家三口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又渐渐模糊在一起。
府门外,集结的号角声,穿透雨幕,隐约传来。
诸葛瞻最后看了妻子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坚强而哀伤的模样烙印在心底。然后,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尚儿,我们走。”
“是,父亲!”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踏出温暖的内室,走入冰冷潮湿的雨夜,走向那集结的军队,走向命运为他们在绵竹预设的、悲壮而血腥的终局。
刘氏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内,听着脚步声远去,最终被雨声吞没。
她缓缓滑坐在地,紧紧抱住丈夫留下的那件半湿的外袍,将脸深深埋进去,压抑已久的痛哭声,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在寂静的府邸中凄然响起。
而在府外,成都最后一批还能听从调遣的军队,正在火把和雨水中沉默地集结。
赤色的汉旗在风雨中艰难地飘扬,旗面湿透,垂落着,仿佛也预感到末路的来临。
诸葛瞻翻身上马,雨水顺着他冷峻的面庞滑落。
他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家的方向,最后,目光投向北方——绵竹的方向。
“出发。”他沉声下令。
马蹄踏破积水,车轮碾过泥泞,一支明知赴死却依旧前行的军队,消失在成都深秋的雨夜之中。
留给这座城池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