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将军府那扇紧闭了的大门,终于在一个午后,缓缓打开了。
诸葛瞻一身素色常服,未着官袍,也未披甲胄,只在腰间悬着一柄象征身份的佩剑。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容似的苍白,但眼神却已不是那种近乎死寂的平静,而是沉淀下了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重的决意。
他没有乘坐车驾,只带着两名老仆,徒步走向那座熟悉的皇城。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街道空旷,偶有行人见到他,都远远地驻足、观望,目光中充满惊疑、期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这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在诸葛瞻的背上,但他步履沉稳,未曾有丝毫迟滞。
皇宫依旧巍峨,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气象。
守卫的羽林郎神情紧张,宫墙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惶恐气息。
当诸葛瞻的身影出现在宫道尽头时,消息如同水波般迅速荡开,无数双眼睛从宫殿的窗棂后、廊柱的阴影里窥视着他。
通往正殿的台阶似乎比记忆中更长,更陡。
每一步踏在光洁的石板上,都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父亲的影子仿佛就在身侧,那个无数次深夜拖着疲惫身躯从此处走过,又无数次在晨曦中从此处匆匆离去的身影。
诸葛瞻甚至能想象出父亲当年每一步的沉重,那不只是身体的重量,更是整个国家命运的重量。
终于,他踏入正殿。
殿内光线昏暗,数十名朝臣分列两侧,大多低头敛目,殿中气氛凝重得几乎凝滞。
御座之上,刘禅的身影显得有些臃肿而佝偻,不复平日富态安闲的模样。
诸葛瞻走到御阶之下,依足礼仪,一丝不苟地伏身行礼:“臣诸葛瞻,叩见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行礼完毕,他维持着叩拜的姿势,等待着。
没有立刻听到“平身”的旨意,也没有质问或催促。
殿内陷入一种更加难熬的沉默,只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或许是风声,或许是人心惶惶的骚动。
良久,御座之上,传来了刘禅的声音。
那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带着一种干涩的沙哑,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爱卿……平身吧。”
诸葛瞻缓缓起身,垂手而立,依旧没有抬头直视天颜。
“抬起头来,看着朕。”刘禅的声音又响起,这一次,里面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诸葛瞻依言抬头,他看到了御座上的刘禅,那张熟悉的、富态的脸庞,此刻却布满了一种深刻的疲惫、惊惶,以及一种近乎哀恳的神情。
刘禅的眼圈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缺乏睡眠,还是别的什么。
四目相对,又是一阵沉默。满朝文武屏息凝神,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爱卿,”刘禅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下去,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艰难的斟酌。
“你……也在怪朕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诸葛瞻,都立刻明白了皇帝所指,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诸葛瞻垂下眼帘,避开了皇帝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声音平稳无波:“陛下何出此言?臣……万万不敢,亦无此意。”
“不敢?无此意?”刘禅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只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
“可是爱卿闭门称病,拒不应诏,你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告诉朕,你心里……你也在责怪朕,责怪朕当年……将你的父亲,朕的相父,活活累死在了五丈原!”
最后几个字,刘禅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积压已久的痛苦和某种宣泄。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不少老臣猛地抬头,露出骇然之色,随即又惊恐地低下头去。
这几乎是撕开了蜀汉朝廷最后一块,也是最不敢触碰的遮羞布。
诸葛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他再次抬起眼,看向刘禅。这一次,他没有躲避。
他在皇帝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恐惧和责备,还有一种深藏的、几乎被岁月和享乐磨平了的愧疚与悲伤。
“臣……”诸葛瞻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他想否认,想用君臣大义、家国责任来搪塞,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在此刻刘禅那赤裸的、近乎崩溃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沉默了。
这沉默,本身就已是一种回答。
看到诸葛瞻的沉默,刘禅眼中的痛苦之色更浓。
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气,肩膀垮塌下去,肥胖的身躯陷在宽大的御座里,显得格外无助。
“朕知道……”刘禅的声音变得更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诸葛瞻,对殿中的大臣,也对冥冥之中的某人倾诉。
“朕知道相父他……做的事情太多了。从朕幼年登基,到朕亲政,再到……相父去世,所有的事情,大大小小,事无巨细,都要他过问,都要他操心。朕每次见到相父,都看到他比上一次更憔悴,白发更多,背也更驼了……”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那些早已逝去的场景:“朕……朕也是心痛的。朕劝过他,让他多休息,把事情分给下面的人去做。可相父总是说,先帝托付,责任重大,不敢懈怠;说益州疲敝,人才凋零,他不亲自盯着,放心不下;还说……还说朕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他要为朕把好关,铺好路……”
刘禅的声音哽咽了,他抬起袖子,似乎想擦拭眼角,却又无力地放下。
“朕何尝不想替他分担?何尝不想有打破陈规、乾纲独断的勇气和决心?”刘禅苦笑,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可是朕……朕知道自己。朕从小就没什么大志向,也没什么过人的才能。先帝和相父教导朕的治国道理,朕听是听了,却总觉隔着一层。朕只想过安稳日子,让百姓也过安稳日子。”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诸葛瞻身上,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坦诚:“大汉……经过荆州之失,夷陵大败,早已元气大伤,成了偏安一隅的弱国。它就像一艘处处漏水的破船,再也经不起任何大的风浪了。朕怕啊……朕怕自己一个错误的决定,一道糊涂的政令,就会让这艘船彻底沉没,让先帝和相父几十年的心血,让这‘汉’字旗号,彻底葬送!所以……所以朕只能选择相信相父,把一切都托付给他。朕以为,只要相父在,这艘船就还能撑下去……”
刘禅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沿着他富态的脸颊滑落。
他不再擦拭,任由泪水流淌,声音颤抖却清晰:“或许……相父的死,确实有一部分,是累死的。是这无穷无尽的政务,是这看不到希望的北伐,是这千斤重担,把他压垮的。这里面,有朕的无能,有朕的逃避……朕……难辞其咎。”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目光灼灼地盯住诸葛瞻:“朕或许没有曹髦的魄力,不敢、也不知如何像他那样去褒奖、去收买人心,甚至去打破礼法为臣子立庙……但朕的心里,对相父,从来只有敬佩,只有感激!没有相父,就没有朕的今天,也没有这残存了几十年的大汉江山!”
“如今,”刘禅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决绝。
“敌军已破江油,正日夜兼程杀向成都!剑阁被阻,援军难至。朝堂之上,还有谁能替朕分忧,还有谁能领兵御敌?”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那些大臣们纷纷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最后,他的目光牢牢锁在诸葛瞻身上,那目光里有恳求,有期盼,有最后的希望,也有属于一个皇帝、一个岳父、一个自知有愧之人的全部复杂情感。
“思远(诸葛瞻表字),”刘禅第一次在朝堂上如此称呼他,语气近乎哀求。
“先帝遗志,相父遗愿,大汉国祚,成都生灵,还有朕……都托付给你了。朕知道这很难,知道这或许是以卵击石……但朕求你,在这社稷危亡的最后关头,请你看在相父的份上,看在你身上流淌的忠贞血脉的份上,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再为这大汉……最后拼一次吧!替朕,也替相父,守住这成都,守住这最后一点汉家江山!”
话音落下,偌大的宫殿,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刘禅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仿佛越来越近的风雷之声。
诸葛瞻站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塑。
父亲画像上那睿智而疲惫的眼神,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莫要学你父那般辛苦”的叮咛,自己幼时对父亲的仰慕与不解,成年后身居高位的荣耀与空虚,曹髦檄文那诛心之言带来的冲击与彷徨,刘禅此刻这混合着无能、愧疚、恐惧与最后恳求的泪眼……
无数的画面、声音、情感在他心中翻腾、碰撞、撕裂,最终,又缓缓沉淀。
他再次抬头,看向御座上那个流泪的皇帝,那个他名义上的君主和岳父。
他看到了刘禅的平庸,看到了他的怯懦,看到了他作为皇帝的不合格。
但此刻,他也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在绝境中放下所有尊严和伪装,坦诚自己一切弱点,并将最后希望寄托于他的人。
父亲穷尽一生,辅佐的,就是这样一个君主。
父亲明知其平庸,却依然呕心沥血,至死方休,为的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兴复汉室”那四个字吗?
还是为了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亦或是……为了那份沉甸甸的、属于士人的责任与承诺?
诸葛瞻不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父亲那浩瀚如星海的内心。
但他知道,自己身上流着诸葛氏的血,顶着“武侯之子”的名。
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有些重量,是必须扛起的,无论前方是荣耀,还是毁灭。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然后,在满朝文武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在刘禅充满期盼的泪眼中,他向前一步,再次深深伏拜下去。
这一次,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额头触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传来刺骨的凉意。
当他再次直起身时,脸上所有的彷徨、挣扎、苦涩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与决然。
他的声音清晰、坚定,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大殿:
“臣,诸葛瞻,领旨。”
“愿率成都将士,出城迎敌,以身卫社稷,以血荐轩辕。必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先父遗志。”
一字一句,重若山岳。
刘禅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次,是混合着复杂难言的释然、愧疚与悲伤。
一段注定悲壮的最终章,就此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