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气,狠狠撞上林牧之的脸。
他立在寒川港最高的了望塔上,五指死死扣住冰凉的木栏,指节绷得发白。远方海平面处,一片灰影正缓缓撕开晨雾,如同蛰伏的巨兽露出脊背。
“来了……”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战栗。
那不是普通的船影。
是一片森林。一片由桅杆和巨帆组成的、移动的死亡森林。
密密麻麻的帆影层层叠叠,遮天蔽日,最大的几艘,帆面大得仿佛能兜住整片天空。冰冷的金属光泽在船体侧舷闪烁,那是远超当前时代工艺的包铁技术。庞大的阴影投在海面上,连波涛都似乎被压得沉寂下去,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隔着数十里海面,已扑面而来。
“主公!”郑知远快步登上塔楼,甲叶铿锵作响。他额角那道旧疤在紧绷的皮肤下微微跳动,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了望哨确认,舰船数量过百,队形严整,绝非寻常海盗流寇!”
林牧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死在那片不断放大的帆阵上。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粗糙的木纹,仿佛在触摸一张无形的机械图纸。
“看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阵型如何?”
“呈锋矢状,左右两翼略略靠后,拱卫中军巨舰。”郑知远语速极快,带着久经沙场的凝重,“看其航速和转向协调性,操船水手训练有素,绝非乌合之众。这……这是一支正规海军。”
“海军……”林牧之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实验室事故穿越,寒川绝境求生,科技兴邦,群雄逐鹿……一路腥风血雨走来,他以为已见惯风浪。可当这来自海外、代表着未知技术与庞大势力的“古国”舰队真正压境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还是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不再是内部的权力争斗,这是两个世界、两种文明的碰撞。
“我们的人呢?”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港口。
港口内,一片繁忙。修复后的战船已升起黑底银边的“寒”字旗,水手们如蚂蚁般在甲板奔走,搬运弹药,检查缆绳。赵铁柱带着工坊工匠,正围着几艘新下水的蒸汽炮船做最后的检查,吼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快!检查锅炉压力阀!一颗螺丝都别给老子松了!”
“炮弹!火药必须保持干燥!谁出了纰漏,老子把他塞进炮膛打出去!”
粗犷的吼声里透着焦灼,也透着背水一战的狠劲。
郑知远沉声道:“第一、第二舰队已按预案在港外展开防御阵型,第三舰队作为预备队。只是……主公,敌舰数量是我三倍有余,吨位、帆速……皆占优势。我们的蒸汽机虽已改进,但长途奔袭后,锅炉需要时间维护,此刻正面硬撼,恐……”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实力的差距,赤裸而残酷。
林牧之瞳孔微缩,胸腔里一股郁气翻涌。他何尝不知劣势?那庞大的帆阵,就像一座移动的山岳,要将寒川数年心血碾碎。
“优势?”他忽然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的优势在风帆,在数量!我们的优势在哪?郑知远,你告诉我!”
郑知远一怔,迎上林牧之灼灼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主君的意图。他腰杆猛地挺直,眼中血丝隐现,却燃起熊熊战意:“在铁甲!在蒸汽动力!在我们能逆风而行,能在他们转向笨拙时,狠狠撕开他们的阵型!”
“没错!”林牧之重重一拍栏杆,“传令!各舰按甲字三号方案行动!主力蒸汽铁甲舰前出,利用机动性,穿插骚扰,专打其两翼和指挥节点!帆桨战舰依托岸防炮台,组成防御圈,节节抵抗,消耗其兵力!”
“是!”郑知远抱拳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林牧之叫住他,语气放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告诉弟兄们,寒川的背后,是刚刚安稳的家园,是他们的父母妻儿。我们退无可退!这一仗,不为开疆拓土,只为……活下去!”
郑知远虎躯一震,深深看了林牧之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强敌的忌惮,有对未知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与主君同生共死的信念。他重重一点头,大步流星冲下塔楼,怒吼声瞬间传遍码头:
“主公有令!按甲字三号方案!蒸汽舰前出!帆舰协防!为了寒川!为了家园!”
“为了寒川!为了家园!”
吼声如雷,瞬间压过了海风的呼啸,港口的气氛从压抑的备战,陡然转变为沸腾的战意!
林牧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再次望向那片恐怖的帆阵。恐惧仍在,但已被更强烈的责任感和斗志压了下去。他不能乱,他是寒川的主心骨。
这时,苏婉清提着裙摆,快步登上塔楼。她脸色有些苍白,呼吸急促,额角带着细汗,显然是一路跑来的。素日里温婉持重的她,此刻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焦虑。
“牧之!”她冲到林牧之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真的……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吗?或许可以派人接触,谈判……”
林牧之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攥紧,试图传递一些温度。他看着她因担忧而微红的眼眶,声音低沉却清晰:“婉清,你看那阵势。他们跨越重洋而来,舰队如此规模,像是来谈判的吗?那是殖民者的舰队,他们的字典里,只有征服和掠夺。”
苏婉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铺天盖地的帆影让她瞬间窒息。她咬了咬下唇,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仿佛还在耳边,但此刻,算不清的是敌我悬殊的实力,是战争带来的巨大变数。
“我……我明白。”她声音微颤,却努力挺直脊背,“后勤粮草、药品都已备齐,伤员安置点也已设置妥当。你放心,后方……有我。”
她没有再多说劝和的话,而是迅速进入了角色。这就是苏婉清,外柔内刚,关键时刻永远知道自己的位置,并能迅速扛起责任。
林牧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歉疚,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海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委屈你了。本该让你安稳度日……”
“说什么傻话。”苏婉清握住他的手,耳尖微红,眼神却异常坚定,“从你画出第一张图纸起,我就知道,你走的注定是不平凡的路。我苏婉清既然选择了你,刀山火海,也跟你一起闯。”
两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塔楼下的喧嚣,远海的威胁,仿佛在这一刻都暂时远去。
“主公!赵总监让我来问,那几门新式的后装填岸防炮,是等敌舰进入十里再打,还是……”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林牧之瞬间收敛心神,眼神恢复冷厉:“告诉铁柱,放近了打!瞄准了打!我要他们的先锋,还没摸到港口,就先折掉三成锐气!”
“是!”
传令兵飞奔而去。
林牧之松开苏婉清的手,再次面向大海。帆阵更近了,甚至能隐约看到对方船楼上晃动的人影,看到阳光下反射的武器寒光。
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胸腔里那股郁气化作奔腾的战意。
“鸣战鼓!升血旗!”
“寒川铁骑——”
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穿透海风,
“迎敌!”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如同雷鸣,从港口各处响起,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响了两个时代碰撞的丧钟!
港外,寒川舰队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锅炉轰鸣,黑烟滚滚,迎着那片庞大的古国帆阵,义无反顾地,驶向命运的暴风眼。
海天之间,钢铁与风帆的对决,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