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港的夜,被湿冷的海雾裹得严严实实。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新建的石砌码头,声响闷沉,连同远处灯塔的光晕,都显得模糊不清。
一艘船身低矮、通体漆黑的蒸汽侦察船,像一头蛰伏的海兽,悄无声息地靠在最偏僻的泊位。船舷边,水汽与冷雾交织,凝成水珠,从冰冷的铁板上滑落。
郑知远按着腰间的刀柄,立在码头边,身形挺拔如松,与这沉寂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唯有额角那道旧疤,在微弱的光线下,透出几分冷硬。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目光紧锁着海雾深处。
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整整两个时辰。
主公林牧之正在京城推动新政,但这海上的风声,却一刻紧似一刻。这艘“夜枭号”及其上的老水手,是他布向东方海域最远的一颗棋子,任务就是摸清那些若隐若现的“巨帆”底细。
不安,像这海雾一样,一点点浸透他的心神。
大人,潮水变了。副将低声提醒,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这片死寂。
郑知远嗯了一声,眉峰几不可察地蹙紧。掌心,已是一片湿冷汗水。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微弱、异于海浪的噗噗声,穿透浓雾传来。
来了!
郑知远瞳孔一缩,按刀的手骤然握紧。
只见浓雾中,一个更为深邃的黑影缓缓显现轮廓,正是“夜枭号”。但它的样子……船帆破败不堪,如同被巨兽利爪撕扯过,侧舷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焦黑痕迹,连那根标志性的小烟囱也歪斜着,不再冒烟。它不像凯旋,更像是一具从深海挣扎逃回的残骸。
靠岸的动静惊动了守军,火把迅速聚拢。
跳板放下,一个身影踉跄扑下。是船长陈海,一条在风浪里搏杀半生的老汉子,此刻他脸上混杂着疲惫、惊惧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
郑将军!陈海冲到郑知远面前,嗓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喉咙被砂纸磨过。
看到了!属下看到了!
别急,慢慢说。郑知远扶住他颤抖的手臂,声音沉稳,但眼神锐利如鹰。
慢不了啊将军!陈海猛地喘了口气,眼底残留着骇然,那不是船……那是一片移动的岛!帆大得遮天蔽日,木头黑得发亮,船上……船上竖着好多根铁管子,粗得吓人!
铁管子?郑知远心头一凛,是炮?
像炮,但又不太一样。陈海努力回忆,比咱们见过的所有炮都粗,都长!他们船速快得邪门,我们借着雾霭想靠近些看个究竟,谁知……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
谁知隔着还有七八里远,他们侧舷突然就冒起一团火光,接着就是雷响!真的,像打雷一样!那铁疙瘩砸过来,掀起的浪头差点把‘夜枭’拍碎!您看这船身!
陈海指着侧舷的焦黑,声音发颤。那不是火铳,将军!绝不是!威力太大了!一炮之威,堪比咱们的小型臼炮!可他们……他们在移动的船上打出来的!
郑知远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移动中,远超当前认知的射程和威力……这已不是寻常海盗或倭寇能拥有的力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你们可被俘获?可交手?他急问,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没有。陈海摇头,心有余悸。他们似乎只是……驱逐。像巨人随手赶走一只碍眼的苍蝇。开了一炮后,就没再理会我们,径直朝着东南方向去了。我们侥幸捡回一条命,蒸汽机还坏了,全靠帆挣扎回来的。
东南……郑知远喃喃道,目光投向那片无尽黑暗的海域,那里有什么?他们的目标?
他猛地回头,看向副将。脸上惯有的沉稳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取代。
立刻传令!沿海所有观测哨,警戒等级提到最高!发现任何不明船只,尤其是大型帆船,不惜一切代价跟踪监视,但严禁主动接敌!
是!
还有,郑知远压低了声音,此事列为最高机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风声不得泄露,特别是不能惊扰了主公和京城的诸位大人。
明白!
副将匆匆离去。郑知远转回身,扶住仍在微微发抖的陈海。陈海脸上混杂着后怕与完成任务的释然,嘴唇翕动着,还想说什么。
郑知远拍拍他的肩。你们立了大功,先下去好好疗伤,让船厂的工匠立刻检修‘夜枭’。后面的事,交给我。
陈海被搀扶下去后,郑知远独自留在码头。
海雾更浓了,冰冷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他缓步走到水边,低头看着漆黑的海水倒映着摇曳的火光。那水下,仿佛也潜藏着无尽的未知与威胁。
移动的岛屿……巨帆……超远射程的巨炮……
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盘旋,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这不再是边境摩擦或诸侯争霸,这是一股完全陌生的、科技水平可能远超当前认知的力量。主公呕心沥血建立的基业,刚刚步入正轨的新朝,难道这么快就要面对来自深海的挑战?
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但这一次,动作缓慢而坚定。
必须立刻向主公允文禀报。但措辞需极度谨慎,既要说明严重性,又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他转身,大步走向军机厅,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紧绷的鼓面上。
灯火通明的厅内,他铺开信纸,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墨点滴在纸上,缓缓晕开,如同那正在海面上扩散的危机阴影。
他终于落笔,字迹凝重如铁:
“臣知远谨禀主公:东海有变,巨舰西来。其器之利,恐超预估。详情……”
窗外,夜色深沉,海雾锁城,只有远方隐约传来的潮声,仿佛一声声低沉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