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窗棂,将1988年的夏日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市一中高二(3)班的教室里,风扇慢悠悠地转着,扬起的风里混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油墨香,苏晓棠盯着桌上的数学错题本,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
错题本是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里面每一页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红色是易错点,蓝色是解题思路,黑色则是工整的题目抄写。她刚把一道解析几何的错题抄完,正对着步骤里的辅助线画法发愁,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这道题的辅助线,其实可以从圆心向弦作垂线。”
苏晓棠回头,撞进江亦辰带着笑意的眼睛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手里也拿着一本错题本,封面和她的一模一样——是学校门口文具店最常见的款式,五块钱一本。见她愣着,江亦辰指了指她本子上的图:“你看,这样就能用垂径定理,比你现在画的这条更直接。”
他的指尖落在纸上,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在几何图形旁轻轻画了一条虚线。苏晓棠顺着那道线看下去,原本混沌的思路忽然通了,像是被人拨开了眼前的雾。她连忙拿起红笔,一边标注一边说:“原来如此!我昨天想了半个晚自习,都没找到突破口。”
“数学题有时候就像走迷宫,换个方向就通了。”江亦辰把自己的错题本递过来,“我上周也错了这道题,你看我的标注,或许能帮你理解。”
苏晓棠接过本子,翻开的瞬间就愣住了。他的错题本比她的更细致,不仅有解题步骤,还在页边空白处写着“易错提醒”:“注意题干中‘半径’和‘直径’的区别,上次就是因为看错这个丢了分”“辅助线画法要结合定理,不要盲目添加”。字迹是工整的楷书,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连数字都写得方方正正。
“你也太细心了吧。”苏晓棠忍不住赞叹,“我要是有你一半认真,数学就不会总拖后腿了。”
“你语文不是很好吗?”江亦辰笑着说,“上次月考你的作文还被老师当范文念了,我记得里面有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写得特别好。”
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的作文,苏晓棠的脸颊忽然热了起来,连忙把错题本还给他,低头假装整理笔袋:“那都是随便写的,哪有你的数学厉害。”
从那天起,两人的错题本成了彼此间的秘密纽带。每天课间,江亦辰会把自己的错题本放在苏晓棠的桌角,上面偶尔会夹着一张小纸条,写着“今天的函数题要注意定义域”;苏晓棠则会在他的本子里夹上自己整理的语文古诗易错字,标注着“‘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赢’,下面是‘月贝凡’,别写成‘亡口月贝凡’”。他们从不刻意提起,却默契地守护着这份交流——像是在贫瘠的高三时光里,悄悄种下了一颗种子,等着它慢慢发芽。
转眼到了深秋,学校组织运动会,苏晓棠报了女子800米。跑到第二圈时,她的体力渐渐不支,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也慢了下来。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听到操场边传来江亦辰的声音:“苏晓棠,加油!再坚持一下!”
她抬头望去,只见江亦辰站在跑道旁,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额头上沾着汗,显然是刚从男生1500米的赛场下来。看到她看过来,他又挥了挥手:“你之前说想考浙大,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怎么行!”
“浙大”两个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苏晓棠的疲惫。她咬了咬牙,加快脚步向前冲,最后竟然跑了第三名。冲过终点线时,她几乎要摔倒,江亦辰连忙扶住她,把矿泉水递过来:“慢点喝,别呛着。”
两人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的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苏晓棠小口喝着水,忽然问:“你也想考浙大吗?”
江亦辰点点头,目光望向教学楼:“我想考浙大的机械工程系,以后做木工相关的研究——你知道的,我爸是木匠,我从小就喜欢摆弄木头。”
“那真好。”苏晓棠的心里泛起一丝期待,“我想考浙大的中文系,以后当老师,或者写点东西。”
江亦辰转头看她,夕阳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温柔的金光。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那我们就一起考浙大吧?这样以后在同一个校园里,还能一起讨论题目——就像现在这样。”
苏晓棠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看着江亦辰认真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我们一起考浙大。”
那个傍晚,他们在夕阳下许下了同一个心愿,像两个约定好要一起去远方的旅人,把对未来的憧憬,悄悄藏进了错题本的扉页里。
1990年的夏天,当浙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苏晓棠拿着信封,哭了又笑。她的中文系录取通知书和江亦辰的机械工程系录取通知书,像是一对孪生兄弟,静静躺在桌上。开学那天,江亦辰帮她提着行李箱,走在浙大的校园里,梧桐树叶在他们头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温暖得像是那年的夕阳。
大学里的日子,比高中时更自由,却也更忙碌。苏晓棠每天泡在图书馆里,读鲁迅的杂文,读朱自清的散文,偶尔也会写一些短篇散文,投给校刊;江亦辰则在实验室和木工房之间奔波,手里总是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空闲时就会雕刻一些小物件——有时是一片叶子,有时是一朵花,然后悄悄放在苏晓棠的课本里。
他们很少一起吃饭,却总会在图书馆的同一个角落偶遇。苏晓棠读文学书,江亦辰看机械图纸,累了就抬头对视一眼,不用说话,就知道彼此想说什么。有一次,苏晓棠在图书馆里睡着了,头靠在椅背上,江亦辰悄悄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坐在她旁边,继续看图纸。等苏晓棠醒来时,发现外套上还带着淡淡的木屑香,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一样,柔软得一塌糊涂。
真正捅破窗户纸,是在大二的圣诞节。那天晚上,浙大校园里挂满了彩灯,江亦辰约苏晓棠在紫金港校区的草坪上见面。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盒,递给苏晓棠:“给你的圣诞礼物。”
苏晓棠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朵用桃木雕刻的铃兰,花瓣细细薄薄,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花心处还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我查了资料,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江亦辰的声音有些紧张,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苏晓棠,从高中时一起用错题本开始,我就喜欢你了。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苏晓棠看着那朵桃木铃兰,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想起高中时的错题本,想起操场边的加油声,想起图书馆里的外套,原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都是他藏在心底的喜欢。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我愿意,江亦辰,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江亦辰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然后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带着常年握刻刀留下的薄茧,却让苏晓棠觉得无比安心。那天晚上,他们在草坪上坐了很久,聊高中的趣事,聊大学的规划,聊未来的生活——苏晓棠说想当一名语文老师,把文学的美好传递给学生;江亦辰说想继续考研,研究传统木工技艺的现代化传承。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彼此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要一直延伸到未来。
感情升温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大学四年里,他们一起在图书馆熬夜复习,一起在食堂吃最便宜的套餐,一起在西湖边散步,一起在毕业季的晚会上跳第一支舞。1994年毕业那天,苏晓棠拿着师范大学的保研通知书(她后来决定先工作,放弃了保研),江亦辰拿着浙大机械工程系的考研录取通知书,站在浙大的校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毕业生,忽然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结婚吧!”
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江亦辰握紧她的手:“我知道现在条件不好,没有钻戒,没有婚纱,甚至没有家人的祝福,但我想给你一个家。”
苏晓棠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不要钻戒,也不要婚纱,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一周后,他们偷偷去了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红色的结婚证上,两人的照片笑得一脸青涩,却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待。江亦辰把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木盒里,盒子是他亲手做的,上面刻着“辰棠相守”四个字——这是他们爱情的第一个信物,也是往后岁月里,最珍贵的回忆。
婚后的日子,比想象中更忙碌。江亦辰忙着考研,每天泡在实验室里,常常深夜才回家;苏晓棠则忙着准备教师招聘考试,白天去图书馆看书,晚上回来还要给江亦辰煮夜宵。有一次,江亦辰考研复试前,苏晓棠为了给他补营养,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炖鸡汤,然后送到他的实验室。看着他喝鸡汤的样子,苏晓棠觉得,再辛苦也值得。
1996年,江亦辰考研成功,进入了省科研所,从事传统木工技艺的研究;苏晓棠则顺利考上了科研所附近的市三中,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开学第一天,苏晓棠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学生们好奇的眼睛,忽然想起了高中时的自己——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老师,更不会想到,会和江亦辰一起,在这座城市里,搭建起属于他们的小家。
作为语文老师,苏晓棠的课堂总是充满乐趣。她会把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讲得生动有趣,会带着学生们在校园里观察春天的花草,会鼓励学生们写自己的故事。她的作文课,总是学生们最期待的课程——她从不给学生们定死板的题目,而是让他们写自己的生活,写自己的感受。有一次,一个学生写了一篇关于爷爷做木工的作文,苏晓棠看了之后,特意把江亦辰请来,给学生们讲传统木工技艺,看着学生们好奇的眼神,苏晓棠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和江亦辰的研究,竟然有了奇妙的连接。
除了教学,苏晓棠还坚持写作。她利用课余时间,写了很多关于教育、关于生活的散文,发表在《语文报》《散文百家》等刊物上。她的文字细腻温暖,像是春日里的细雨,总能触动人心。有一次,她写了一篇关于高中错题本的散文,标题叫《错题本里的青春》,发表后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甚至有读者给她写信,说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看着那些信件,苏晓棠忽然明白,原来自己的青春,也能成为别人的回忆。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亦辰在科研所里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他主持的“传统木工技艺现代化传承”项目,获得了省级科技进步奖;苏晓棠也成了市三中的骨干教师,她带的学生,很多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有的甚至还成了她的同事。他们的生活,就像一杯温水,平淡却温暖,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却有着细水长流的幸福。
2012年,苏晓棠50岁。那年春天,她忽然决定,要绣一幅苏绣作品,作为自己的“收官之作”。她从小就跟着外婆学苏绣,后来因为工作忙,就很少绣了。退休前,她想把自己半生的经历,都绣进一幅作品里——绣她和江亦辰的高中时光,绣他们在大学里的相遇,绣他们婚后的平淡日子,绣他们对生活的热爱。
江亦辰知道她的想法后,全力支持。他给她做了一个特制的绣绷,用的是最优质的楠木,上面刻着“半生匠心,一世深情”八个字;他还帮她搜集了最好的绣线,有民国时期的老绣线,有她自己用桂花染的线,还有从苏州专门买来的真丝线。每天晚上,苏晓棠坐在绣绷前,一针一线地绣着,江亦辰就坐在旁边,给她递线,给她揉肩,偶尔还会给她讲自己白天在科研所里的趣事。
绣这幅作品,苏晓棠用了整整五年。她的视力不如从前,绣一会儿就要歇一歇,手指也因为常年握绣针,变得有些僵硬。但她从没有放弃——因为她知道,这幅作品里,藏着她和江亦辰的一生,藏着她对生活的热爱,藏着她对非遗传承的坚守。
2017年春天,当最后一针落下时,苏晓棠看着眼前的作品,忍不住哭了。作品的名字叫《半生缘》,上面绣着她和江亦辰的点点滴滴:高中时的错题本,大学里的图书馆,婚后的小家,科研所里的江亦辰,讲台上的自己……每一个场景都栩栩如生,每一针都透着深情。江亦辰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她,轻声说:“晓棠,你把咱们的一生,都绣进这幅作品里了。”
苏晓棠靠在他的怀里,笑着说:“是啊,这是我给咱们的礼物,也是给岁月的礼物。”
那天下午,他们把《半生缘》挂在客厅的墙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作品上,每一针绣线都泛着温润的光。江亦辰给苏晓棠泡了一杯龙井茶,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的作品,聊着过去的日子。窗外的铃兰开得正好,清浅的香气飘进屋里,和茶的清香交织在一起,满是幸福的味道。
苏晓棠忽然想起高中时的那个傍晚,她和江亦辰在操场边许下的心愿——考同一所大学,过平淡的日子。如今,他们不仅实现了心愿,还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她转头看着江亦辰,他的头发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却依旧是她心中那个拿着错题本,笑着说“辅助线要这么画”的少年。
“老江,”苏晓棠轻声说,“咱们这辈子,值了。”
江亦辰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是啊,有你在,这辈子怎么都值。”
夕阳西下,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和《半生缘》里的场景重叠在一起,像是把半生的时光,都凝在了这温暖的瞬间里。而那朵高中时雕刻的桃木铃兰,依旧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看着他们从青涩少年,走到白发苍苍,看着他们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最美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