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降落在苏黎世克洛滕机场。穿过廊桥,踏入航站楼,一种与京北截然不同的“干净”感扑面而来。并非仅仅是视觉上的整洁,更是一种空气的澄澈、光线的明亮,以及人群井然有序流动带来的宁静。德语、法语、英语的广播声交错,却奇异地不显嘈杂,反而像背景白噪音。
姜羡随着人流过关、取行李。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长款羽绒服,深色牛仔裤,配一双保暖的雪地靴,长发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脸上未施粉黛,只涂了润唇膏。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被一种清冽的清醒感取代。她推着行李车走向抵达大厅,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接机的人群。
然后,她看到了他。
顾青宇站在不远处一根立柱旁,没有像许多人那样高举接机牌或翘首以盼。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羊毛大衣,围一条浅灰色羊绒围巾,身姿挺拔。他的目光原本落在手机屏幕上,似乎感应到什么,倏然抬起,精准地穿越人群,锁定了她。
四目相对。没有电视剧里久别重逢的狂奔或夸张挥手。顾青宇的嘴角很自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真实而温暖的弧度,眼中闪过明亮的光,像是雪地反射的阳光。他收起手机,不疾不徐地朝她走来。
姜羡也停下脚步,手松松地搭在行李车扶手上,等待他走近。
“路上顺利吗?”他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接过行李车,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更清晰,带着一丝长途飞行后的人也能察觉到的、他自己可能未意识到的温和。
“挺顺利的。”姜羡点头,目光落在他脸上。他似乎瘦了一点,下颌线更清晰,眼下有淡淡的倦色,但整个人的状态是放松的,甚至比在京北时少了一些紧绷感。“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不久。”他推着车,引着她往出口走,“车在外面。这里冷,出去前把帽子戴好。”语气是熟悉的叮嘱,但少了那种小心翼翼的过度呵护,更像是一种自然的提醒。
坐进他租来的黑色SUV里,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零下的寒意。车子平稳地驶离机场,很快汇入高速。窗外是典型的欧洲冬日景象:铅灰色的天空下,大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原野和森林,间或有尖顶小屋点缀,烟囱里飘出袅袅白烟,像童话里的插图。一切都显得开阔、静谧、有序。
“是先回酒店休息,还是……直接去山里?”顾青宇目视前方,问道。他给了她选择权。
“直接去山里吧。”姜羡几乎没有犹豫。她来,就是为了看那片“安静”。
“好。”顾青宇打了转向灯,车子驶向通往阿尔卑斯山区的道路。
路程不短,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车内很安静,顾青宇放了极轻的古典音乐,音量低到近乎背景。两人都没有刻意找话题。姜羡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雪景,顾青宇专注开车。偶尔,他会简短地介绍途经的某个小镇或湖泊,语调平实,像一位熟稔的向导。姜羡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舒适。仿佛长途电话两端的人终于坐进了同一个空间,无需急于填满每一秒,只是共同存在着,感受着同一种温度和景致。
随着海拔升高,雪景愈发壮丽。连绵的雪峰在远处显现,在阴郁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冷硬的灰蓝色调,沉默而威严。空气似乎也更加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雪的凛冽气息。
车子最终驶离主路,拐进一条更窄的、清扫出车辙的私家道路,停在一栋典型的瑞士山间木屋前。木屋不大,两层楼,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屋檐下挂着冰凌,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这是朋友闲置的度假屋,比较安静,视野也好。”顾青宇熄了火,解释道,“比住酒店自在些。”
姜羡点点头,推门下车。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寒意瞬间包裹上来,但空气干净得令人精神一振。她抬头,望向木屋后方。暮色开始四合,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灰色,衬得近处松林上的积雪更加洁白,远处山峰的轮廓则融入天际,分界线模糊而神秘。
确实,很安静。一种能听到自己心跳、听到雪花从松枝滑落、听到遥远风声穿过山谷的、无边无际的安静。它吞噬了所有城市的喧嚣和人心的浮躁,只留下最原始的自然脉动。
“进去吧,外面冷。”顾青宇已经提着她的行李走到了门口,掏出钥匙开门。
木屋内部是典型的阿尔卑斯风格,原木结构,厚重的羊毛地毯,巨大的石砌壁炉里柴火正噼啪燃烧,散发着松木的香气。温暖瞬间拥抱了全身。家具简洁实用,透着一种质朴的舒适感。
“楼上右手边那间卧室给你,窗户正对着山谷。”顾青宇放下行李,指了指楼梯,“浴室在楼下。我住左手边那间。厨房里有些简单的食物,饿了吗?”
“有点。”姜羡脱下厚重的羽绒服,里面是柔软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飞行和旅途的疲惫此刻才隐约泛上来。
“我去弄点吃的,很快。”顾青宇脱下大衣,卷起衬衫袖子,动作熟稔地走向开放式厨房。姜羡注意到他腕上戴着她送的那块表。
她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一个延伸出去的木质露台,此刻堆满积雪。更远处,是向下延伸、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山谷,以及对面层层叠叠、在暮色中宛如水墨剪影的群山。寂静如深海,将她缓缓包围。
片刻后,顾青宇端来两个汤碗和面包。“简单的蔬菜汤和烤面包,先垫垫。这里采购不方便,明天再去镇上。”
汤是热的,味道清淡鲜美。两人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安静地吃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是唯一的伴奏。
“和你说的一样,”姜羡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看向窗外几乎完全暗下来的山谷,“很安静。”
顾青宇也放下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待久了,会觉得这里的安静是有重量的,也能把人心里的一些杂音过滤掉。”他顿了顿,声音很轻,“我在这边这些天,想通了一些事。”
姜羡转过头,看着他被壁炉火光映照的侧脸。他的眼神落在跳跃的火焰上,神情平静而专注。
“我以前,可能太执着于‘结果’和‘规划’了。”他缓缓说道,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总想把事情,把人,都放在一个我认为‘正确’或‘安全’的轨道上。包括对你。”他转过头,迎上姜羡的目光,眼神坦诚,“在雪亭那天,你说你的航向必须自己定,我当时觉得……是拒绝,是推开。但现在想想,那或许只是对‘自由’最基本的尊重。而我,可能无意中成了那个想为你设定航线的人。”
他的话语里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委屈求全,只有一种冷静的反思和清晰的认知。这种坦率,比任何道歉或辩解都更有力量。
姜羡静静听着,壁炉的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我也在思考,”她开口,声音同样平和,“‘独立’和‘亲密’之间的平衡点在哪里。或许,它不是一个固定的点,而是一种动态的、需要不断调整的状态。要求绝对的独立,和渴望完全的融合,可能都是一种……执念。”
顾青宇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理解。“所以,我们都在重新校准。”他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在这片能把人脑子冻清醒的雪地里。”
姜羡微微弯起嘴角:“看来这趟来得值。”
窗外,夜色已浓。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沫在黑暗中无声飘落,被屋内的灯光映出朦胧的光晕。
“明天如果天气好,可以出去走走。”顾青宇说,“附近有条徒步小径,雪景很美。”
“好。”姜羡点头。
没有更多的深谈,没有急于定义什么。仿佛这一场跨越七千公里的相见,目的已经达到——在这片极致的安静中,确认彼此的存在,分享一段反思,然后,让一切自然而然。
姜羡起身上楼休息。卧室果然如他所说,窗户正对山谷。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中隐约的雪光。楼下传来顾青宇收拾碗碟的轻微水声。
这里很安静,很干净。而她和他,在这片寂静里,似乎也暂时洗去了某些尘埃,得以更清晰地看见彼此,也看见自己。
旅途的疲惫终于涌上,她拉上窗帘,将自己投入柔软床铺的怀抱。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想,明天,会是怎样的一天呢?
答案,就交给明天的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