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宇离开后的日子，像被调慢了半拍。京北的冬天进入了最沉静、也最磨人的阶段，干冷的空气，短促的日照，行道树枝桠光秃秃地指向灰白的天空。然而，这种外界的凝滞，反而让姜羡内心那个关于“距离”的刻度，变得更加清晰可感。
起初的几天，联系近乎公式化。他会报平安，她会回“收到，注意安全”。对话简洁得像电报，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字节。姜羡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轻松。不需要思考如何回应过度的关心，也不需要揣测话语背后是否藏着未尽的期待。她将全部精力投入毕业论文的最后打磨。
论文的主体早已在无数次修改中趋于完善，结论部分也锤炼得铿锵有力。剩下的，是那些最磨人的细节：格式调整、参考文献校对、摘要的反复凝练。她泡在图书馆的时间更长了，但效率极高。
偶尔，她会利用那个独属于自己的“时间裂隙”，在外界短短一两个小时内，完成需要一整天专注才能做完的精细工作。当她带着完成的章节离开图书馆时，看着天边同样的晚霞，心中会升起一种奇异的充实感——仿佛偷来了时间，从容地走在了前面。
顾青宇的信息，就在这些充实的间隙里，偶尔亮起。内容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从“已到苏黎世，这边雪很大”，慢慢变成“今天见了合作方，技术路线很有意思”，甚至有一天，他发来一张照片，是酒店窗外的雪山夜景，附言：“想起你说过喜欢莱蒙湖的宁静，这里的雪夜，是另一种寂静。”
姜羡看着那张照片。黑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下，雪山的轮廓被城市的灯火微微映亮，浩瀚，冰冷，又带着一种神圣的静谧。她没有立刻回复。直到完成了当天定下的校对任务，回到公寓，泡了一杯热可可，才拿起手机。
「很壮观。寂静确实有不同的质地。」她打字，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谈判还顺利吗？」
这次，他的回复没有停留在简单的“好”或“顺利”。“有些分歧，但核心目标一致。对方的工程师思维很纯粹，沟通起来反而痛快。”他罕见地多说了几句工作上的感受。
姜羡回复：「找到共通的语言就好。」这句话，曾是他们雪亭对话的余音。此刻用在这里，带着双关的意味，既指工作，也隐隐指向他们之间。
顾青宇那边沉默了片刻，才发来一个简单的：「嗯。」
对话没有继续，但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因此松弛了一毫米。他们不再仅仅交换坐标与天气，开始尝试分享一些无关痛痒却更个人化的观察与感受。像两个隔着冰湖行走的人，开始试探着轻轻敲击冰面，倾听对面传来的、微弱的回声。
这个变化，黎晴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次在食堂吃饭，姜羡的手机屏幕亮起，是顾青宇发来的一张奇怪雕塑的照片，说是街头偶然所见。黎晴眼尖瞥见，立刻凑过来，挤眉弄眼：“哟，顾学长开始分享‘艺术见闻’了？有进步哦！”
姜羡不动声色地按熄屏幕，夹起一块西兰花：“吃饭。”
“说说嘛，”黎晴不死心，“你们这算是……冷战期沟通新模式？”
“没有冷战，”姜羡纠正，语气平和，“只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忙到有时差还惦记着发奇怪的雕塑照片？”黎晴撇撇嘴，“羡羡，你别嫌我啰嗦。我觉得吧，顾学长其实……挺用心的。虽然他之前可能有点……呃，太‘规划未来’了。但现在好像学会‘活在当下’了？”
姜羡顿了顿。黎晴的话，歪打正着地触及了某个点。顾青宇近来的信息，少了那种沉重的、关乎“我们”未来的预设，多了些即时的、随意的分享。就像他分享的那座怪异雕塑，没有深刻寓意，只是那一刻他觉得有趣，便发给了她。这种“活在当下”的松弛感，对他们之前那种因对“未来”定义不同而产生的张力，或许正是一剂缓冲。
“也许吧。”姜羡没有否认，低头继续吃饭。
林菱在一旁温柔地笑笑，给黎晴夹了块排骨：“快吃你的，菜要凉了。”
论文终稿提交截止日前的周末，姜羡终于完成了所有修改和最终检查。将文档上传至系统，点击“提交”的那一刻，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由完成目标带来的疲惫与满足。
窗外，天色阴阴的，似乎又要下雪。她懒得做饭，决定出去走走，顺便解决晚餐。
刚走出公寓大楼没多远，手机响了。是顾青宇的语音通话请求。她有些意外，这个时间，瑞士应该是中午。
接通，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有些微的嘈杂，像是咖啡馆。“没打扰你吧？看你之前说今天可能提交论文？”
“刚提交。”姜羡答道，脚步放缓，“你呢？在吃饭？”
“嗯，在等客户，抽空喝杯咖啡。”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语气放松，“提交了就好，可以松口气了。感觉怎么样？”
“轻松，也有点空落落的。”姜羡如实说，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看着街边橱窗里温暖的灯光。
“正常，就像一个阶段结束了。”顾青宇顿了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实习的事情定了吗？”
“还在看几个机会，不急。”姜羡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寒风吹过，她将半张脸埋进围巾。“你呢？谈判进展如何？”
“比预想顺利，可能提前几天结束。”他那边传来咖啡杯轻碰碟子的声音，“如果顺利，或许能赶在圣诞节前回来。”
红灯转绿。姜羡随着人流走过斑马线。“圣诞节……”她轻声重复。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或许会计划一起吃饭，或者交换礼物。今年呢？
电话两头都安静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彼此的呼吸。
“姜羡，”顾青宇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了些，“瑞士这边……很干净，也很安静。有时候走在雪地里，会想，如果只是单纯地一起看一场雪，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是不是会更简单？”
他的话语里没有了之前的急切或失落，只有一种平和的、带着距离感的思索。他在遥远雪国的寂静里，似乎也在重新校准着某些刻度。
姜羡走到一家面包店门口，温暖的甜香飘出来。她停下脚步，看着玻璃窗内金黄诱人的可颂。“也许吧，”她回答，“简单有简单的珍贵。”她没有说“我们”，也没有承诺什么。
“是啊。”顾青宇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沉重，更像是一种释然。“你先去忙吧，客户好像到了。论文通过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你忙。”
挂断电话，姜羡在面包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不长，但内容却比以往任何一次信息交流都更触及内核。他没有追问未来，她也没有给出答案。他们只是隔着七千公里的距离和六小时的时差，分享了一下各自当下的状态和一丝遥远的感悟。
这或许就是“距离”此刻的刻度：不再试图拉近或推开，只是承认并丈量着它的存在。在这个刻度下，他们反而能更自然地呼吸，更坦诚地说话。
姜羡推开面包店的门，铃铛清脆作响。她买了一个刚出炉的杏仁可颂，热乎乎地捧在手里。咬下一口，外皮酥脆，内里柔软香甜。
走出店门，细小的雪粒开始从天而降，轻轻落在她的头发和肩头。她并不着急回去，就这样慢慢地走着，吃着可颂，看着雪花在街灯的光晕中飞舞。
论文完成了。一个阶段结束了。下一段路即将开始。而那个人，在遥远的雪国，也在思考着关于“简单”的问题。
雪渐渐密了，地面开始泛白。姜羡呵出一口白气，脚步依旧从容。距离还在那里，但似乎不再冰冷刺骨，只是成了这个冬日夜晚，一幅安静背景的一部分。而她，正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手里有温度，前方有光。这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