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校园,像被一块巨大的、未曾沾染尘埃的白色丝绒覆盖。阳光挣扎着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在雪地上投下清冷稀薄的光,反射出一片刺目而洁净的白。踩上去的咯吱声,是这片静谧里唯一的、略显单调的伴奏。
姜羡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并未因那场雪亭对话而产生剧变。她依然每日往返于图书馆、课堂和公寓之间,论文的进度稳定推进,甚至因为心无旁骛而效率更高。她与顾青宇之间,也并未出现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信息依旧会发,只是频率骤减,内容也精简到近乎礼节性的问候和日程报备。
「降温,记得加衣。」
「论文第二章已提交导师。」
「好。」
「注意休息。」
没有甜腻的称呼,没有琐碎的分享,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两条曾经短暂交汇的溪流,在经历了一段狭窄激荡的峡谷后,重新回到了各自宽阔但平行的河床,彼此能看见对方的水光,却不再有实质性的交融。
偶尔在校园或共同的朋友圈聚会中遇到,两人都能维持得体的平静与客气。顾青宇依旧会为她拉开车门,递过她可能需要的东西,眼神温和,只是那温和之下,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姜羡坦然接受这份客气,同样回报以清晰的界限。
黎晴最先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一次在宿舍,她咬着笔杆,看着对面正专注阅读文献的姜羡,终于忍不住小声问:“羡羡,你和顾学长……最近是不是太‘相敬如宾’了点?”她用了这个略显古怪的词。
姜羡从书页中抬起头,神色平静:“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黎晴挠挠头,不知如何形容,“就是,少了点以前那种……嗯,冒着粉红泡泡的感觉?”
姜羡笑了笑,没回答,重新低下头。粉红泡泡?那大概是阳光照在雪地上产生的折射错觉,美丽,但不真实,也易碎。
秦悦对此则是一贯的淡漠。只是在一次只有她们两人的场合,她难得地提了一句:“顾青宇最近在接触两个海外的新能源项目,动作不小。”她顿了顿,瞥了姜羡一眼,“没跟你聊过?”
姜羡摇头:“他工作上的事,我不太过问。” 这是实话,也是新的默契。
秦悦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
表面平静的冰面下,是否仍有暗流?姜羡并非没有感知。她只是选择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那些在她掌控之中、且不断给予正向反馈的领域。
学习空间成为了她更频繁的避风港与加油站。在这里,八倍的时间流速不仅用于学术攻坚和战略推演,也开始被她用来“消化”现实中的情感余波。
她曾调出记忆投影,反复“观看”雪亭那日的对话,从各个角度分析顾青宇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和语言背后的诉求,也冷静审视自己当时的反应与言辞。她并非为了追悔或感伤,而是如同研究一个重要的案例,试图从中提炼出关于亲密关系、自我认知与沟通模式的一般性规律。结论让她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艰难,却也更加坦然:两条轨迹的夹角,或许真的无法通过单方面的迁就或期待来弥合。
她也利用这里的时间,更加深入地探索那些让她着迷的领域。除了毕业论文和东南亚投资策略,她开始系统性地研读认知科学和意识哲学的前沿着作,试图从更本质的层面理解自己异于常人的时间感知和学习能力。她甚至开始尝试在学习空间内进行一些简单的“思维实验”,比如模拟不同决策路径下,某个商业或社会系统的长期演变。
这些探索让她感到一种深层次的满足和充盈。外在的关系或许会有波折、疏离,但这个独属于她的内在宇宙,却在不断扩张、稳固,给予她无可替代的根基感。
这天下午,她刚结束一段在学习空间内关于“分布式自治组织”理论模型的推演,意识回归现实,正感到些许精神上的疲惫,门铃响了。
是顾青宇。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纸袋,脸色比平日略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笑容依旧温和得体。
“路过‘知味轩’,想起你上次说喜欢他们的杏仁酥,顺便带了点。”他将纸袋递过来,语气自然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羡接过,纸袋温热,散发着甜酥的香气。“谢谢。”她侧身让他进来,“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我坐一下就走,等下还有个会。”顾青宇在沙发上坐下,姿态却不像马上要走的样子。他环顾了一下收拾得整洁简约的公寓,目光在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和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停留了一瞬。
“论文快完稿了吧?”他问。
“主体部分差不多了,还在修改润色。”姜羡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刻意靠近。
“嗯。”顾青宇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我……下个月初要去欧洲一段时间,主要是德国和瑞士,跟进那几个新能源项目,可能要去两三周。”
这是一个告知,并非商量,也并非邀请。
“嗯,一路顺风。”姜羡应道,“那边现在应该也挺冷的。”
“是,听说还在下雪。”顾青宇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姜羡,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羡羡,那天在园子里……”
“都过去了。”姜羡轻声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坚定,“我们只是把一些事情说清楚了,未必是坏事。”
顾青宇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说清楚了”似乎比任何激烈的争吵更让他感到无力。他所有的不甘、困惑、残留的期待,在她平静如水的目光下,都像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无声无息地被吸收、化解。
“是啊,”他最终扯了扯嘴角,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去,“说清楚了……也好。” 他站起身,“我该走了,你忙吧。”
姜羡送他到门口。在他转身即将离开时,他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说:“杏仁酥趁热吃。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姜羡看着他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她平静的面容。
关上门,公寓重归寂静。姜羡走到书桌前,打开还温热的纸袋。杏仁酥金黄酥脆,香气诱人。她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甜度适中,酥皮在齿间碎裂的声音清晰。
很好吃。她慢慢地吃完一块,又喝了几口水。
然后,她将剩下的杏仁酥妥善封好,放进食柜。洗了手,擦干。
电脑屏幕进入休眠,论文文档的图标安静地躺在那里。她看了一眼窗外,雪后的阳光终于挣脱云层,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耀眼的、有些晃眼的光。
她没有立刻回到书桌前,而是走到客厅,拿起之前顾青宇送的那套《小山画谱》锦盒,在手中摩挲了片刻,然后将其放回了书架上一个不那么显眼、但也不至于遗忘的位置。
冰面上划过的痕迹,终究会被新的落雪覆盖,或者被时间本身慢慢抚平。而生活的主旋律,始终是向前流淌。
她回到书桌旁,重新唤醒电脑。屏幕亮起的光,照亮她沉静而专注的眉眼。论文的结尾段,还差一个有力的收束。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键盘上。
雪会化,冰会融,路还在脚下。而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温书,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