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的靴子刚踏上第一条石阶,雾就来了。
起初是山脚一圈薄白,贴着地面向上爬。不到半盏茶时间,整条山路被裹住。前方五步外的人影只剩轮廓,再远一点,连树干都看不见。队伍行进的速度立刻慢下来,脚步踩在湿石上打滑,有人低声喘气。
“手拉手。”张定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前后连成一线!不准喧哗,不准离队!”
士兵们立刻照做。老卒抓住身边人的手臂,新兵的手心全是汗,死死攥住前一个人的肩甲。张定远走在最前,左手按剑,右手握紧探路棍。他每走三步就停一下,用棍尖敲地,听回声判断路面是否结实。
刘虎在队伍中段,挨个点人头。他记得出发时三百人,现在必须还是三百人。一个轻伤的弓手脚底打滑,差点跪倒,刘虎一把拽住他胳膊,没说话,只拍了下肩膀。那人点头,咬牙站稳。
五名探子组成前哨,轮流往前摸索。每人相隔五步,交替前进。第一个探子趴在地上听了风向,确认没有火药味和马蹄震感,才吹了一声短哨。后面的人依次传递信号,直到传到张定远耳中。
“继续。”
雾越来越厚。太阳本该升到头顶,可天色依旧灰蒙。山风穿过岩缝,发出低响,像有人在远处拉铁片。一名新兵猛地抬头,脸色发青。
“将军……是不是有动静?”
没人回答。但好几个人耳朵动了一下。
张定远停下脚步,抽出长剑,转身走向旁边一块突出的岩石。“当”地一击,剑刃撞出清脆声响。所有人一震。
“是山狸碰到了铁器。”他说,“谁再乱喊,军法处置。”
队伍安静下来。那股杂音再没出现。
又走了半个时辰,地形开始变化。地面由碎石转为泥地,踩上去陷半寸。探子回报前方有断崖,宽约两丈,需绕行左侧缓坡。张定远下令全队右移十步,避开边缘松土。他自己先过去试了路,确认稳固后才让主力跟进。
中途两名士兵滑倒,带倒三人。刘虎立刻带人上前扶起,检查有没有扭伤。其中一个腿抽筋,站不起来。刘虎蹲下给他揉,动作粗但有力。那人疼得吸气,没叫出声。
“还能走吗?”刘虎问。
那人点头。
“那就走。掉队的人,没人背你。”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回到自己位置。
队伍重新连接,继续前进。
雾中时间变得模糊。没人知道过了多久。干粮发潮,啃起来费劲。张定远允许士兵轮流吃一口,但不准停下超过十息。水囊里的水也凉了,喝进喉咙像压了一块铁。
他走在最前,忽然觉得背后有点沉。伸手一摸,火铳还在。他摘下来,递给旁边的亲兵。
“你拿着。”
亲兵接过,没问为什么。他知道这是让士兵看到,将军也在减轻负担。
张定远脱下部分护甲,只留胸板和臂甲。其他人见了,也开始轮换卸装。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扛着全部装备走山路。他知道这点。
但他不允许任何人坐下。
“闭眼走路。”他回头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传到了中间,“心里想着家。”
没人接话。但有几个老兵低下了头。
雾里什么也看不清,可他们知道自己在往南岭去。那里有倭寇的营地,有粮食,有旗帜。他们要去烧掉它。
不知过了多久,张定远忽然抬手。
队伍立刻停下。
前方探子回传三声急促哨音——危险信号。
他站在原地不动,耳朵竖着。风向变了,带着一股腐叶味。地面微颤,不是脚步,更像是某种重物拖行。
他挥手示意探子靠近。
第一个探子爬回来,趴在他脚边,低声说:“前面岔路,两条道。左边听见木轮声,右边有烟味,很淡。”
张定远皱眉。
木轮可能是推车,烟味说明有人生火。但在这浓雾里,哪一条都可能是陷阱。
他看向右侧。那边地势略高,适合埋伏。如果他是倭寇,会选那里设岗。
“派两个人,绕右边坡上探。”他对探子说,“不准出声,看清就回。”
探子点头,带一人退入雾中。
剩下的人原地待命。没人说话。有人靠在岩石上,眼皮打架。刘虎走过队伍,轻轻踢了两下脚踝,提醒他们保持清醒。
十息后,一声鸟鸣从上方传来——安全信号。
张定远点头。
“走右边。”
队伍缓慢移动,沿缓坡向上。泥土湿滑,每一步都要用力蹬住。张定远走在最前,探路棍不停敲地。他的铠甲沾满露水,肩甲往下滴水,但他没擦。
翻过一道矮 ridge 后,雾似乎稀了一些。树冠之间能看到一丝光亮,虽然仍是灰白色。前方探子打手势:五十步内无异常。
张定远刚要抬脚,忽然听见歌声。
很低,不成调,是戚家军的老战歌。他没唱,但听过无数次。小时候在营外偷听老兵喝完酒吼出来的那种。
他回头看。
是刘虎在哼。声音压得很低,但足够让身边人听见。一个老兵接上了第二句,然后是第三个。声音很弱,但在雾里传得远。
张定远没阻止。他站着听了一小段,然后转回头。
他也张了嘴。
没有声音出来。但他嘴唇动了。
队伍继续走。
雾又浓了起来。刚才那一丝光不见了。空气变得更冷,呼吸时能看到白气。地面重新变成碎石路,踩上去咯吱响。
探子再次回报:前方三十步有巨木横挡,疑似人为设置。
张定远上前查看。树是新砍的,断口整齐,应该是斧头所为。他蹲下摸了下树皮,还没干透。
“不是自然倒下的。”他说,“有人想拦路。”
他下令绕行左侧陡坡。那里岩石多,容易藏人,但只能单人通行。他亲自带队,一手攀岩,一脚踩凸石,慢慢往上。其他人跟在后面,一个接一个。
快到顶时,一名士兵手套撕裂,手指抓不住。他身子一歪,差点摔下去。张定远反手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提,把他拉了上来。
那人瘫在地上喘气。
张定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继续走。
终于翻过陡坡,队伍进入一片狭窄山坳。这里四面环山,中间一条小道通向前方。雾在这里聚得最厚,像一层墙堵在眼前。
张定远抬手。
全队停下。
他站在最前,目光盯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路还在。
探子爬回来,摇头。
“看不清。”
“继续探。”他说。
探子点头,准备再次出发。
这时,风忽然停了。
雾不动了。
整个山谷静得能听见心跳。
张定远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