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木根的调查比预想中花了更多工夫。
他先是在虎坊桥附近赁了间小房,每日早晚在济生堂对街的茶摊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茶摊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小汉子,姓崔,见赵木根面生却连着几日都来,便搭了话。
“这位爷瞧着不像附近的住户?”崔老板一边续茶水一边闲聊。
赵木根笑笑:“等人。约了朋友在这附近看铺子,总等不着。”
“看铺子?”崔老板来了精神,“这条街上的铺面我可都熟得很。您朋友是打算做什么生意?”
赵木根假装沉吟片刻,又刻意压低声音:“不瞒您说,想盘下济生堂。”
崔老板倒茶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赵木根,又转头瞥了眼斜对面那间门可罗雀的药铺。
“济生堂啊......”他拖长了音,把茶壶放回炉子上,“您朋友是外地人吧?”
话里有话。
赵木根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压在桌上:“还请老哥指点。”
崔老板左右看了看,晌午时分茶摊没什么人,他便在赵木根对面坐下。
“胡家老爷子在时,济生堂是这条街上数得着的老字号。药材地道,价钱也公道。”崔老板声音压得很低,“可自打年初老爷子一走,他那儿子接过手后就全变了味儿。”
“怎么说?”
“胡文举是个读书人,哪里懂药材?起初两三个月还靠着老爷子留下的老伙计撑着门面。后来不知听了谁撺掇,觉得老伙计们拿得多,活儿干得少,便辞了两个,又自己找来个什么账房,说是能帮着管账进货。”
崔老板摇摇头:“那账房姓孙,猴精似的一个人。自打他来了,济生堂的药材就一日不如一日。街坊老主顾去买药,回来都说味道不对,分量也不足。为这个,吵了好几次了。”
赵木根心里有数了:“那胡公子就不管?”
“他?”崔老板嗤笑,“一心扑在秋闱上,恨不得把铺子变了现银去疏通关节。铺子好坏他哪里顾得上?前几日我还听他说只要价钱合适,连存货带铺面一并盘出去,他好专心备考。”
正说着,济生堂里走出个穿灰绸衫的中年人,尖嘴猴腮,眼睛滴溜溜转。崔老板用下巴一点:“喏,那就是孙账房。”
赵木根没接话,暗暗记下了那人的样貌。
次日,赵木根特意雇了个面生的半大少年,给了些碎银,让他去济生堂抓几味药。
“要上好的川贝三钱,枸杞半斤,党参二两。”赵木根交代,“别多话,抓了药就走。”
少年去了约莫一刻钟便提着药包回来了。赵木根打开细看。
只见里头的川贝个头偏小,色泽不均,赵木根虽然不甚懂得药理,但仔细辨认下还是认出果然掺了三成左右的平贝。而那枸杞更是鲜红得过分,抓一把在手心搓了搓,指尖发黏,凑近闻,有股淡淡的刺鼻味。
党参倒是寻常货色,但须根未净,品相一般。
赵木根又雇了其他人去了两趟,分别抓了当归、黄芪、茯苓,都是药铺常备的大宗药材。结果大同小异:要么掺次,要么品级虚标。
他心里沉甸甸的。吴老的眼力果然毒,只看了几眼就辨出问题。若真盘下这铺子,光是处理这些存货就是个大麻烦:扔了可惜,卖了害人。
第三日,赵木根开始打听债务。首要对象就是京城里的几大药材行。
永盛药材行的掌柜姓冯,是个圆脸和气的中年人。听说有人打听济生堂的账,他起初倒是不愿多说,直到赵木根亮出十三爷府的名帖,冯掌柜态度立刻恭敬起来。
赵木根心想,姑娘这是心细,早早求了十三爷,不然自己还不知道得多费多少唾沫。
“济生堂确实欠着小号一笔货款,一百二十两,欠了快半年了。”冯掌柜叹气,“胡老爷子在时从无赊欠,他这一走......唉。我们也催过几次,胡公子总说手头紧,等铺子盘出去就还。”
“除了贵号,可还有别的债主?”
冯掌柜犹豫片刻:“这个......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说胡公子为了凑赶考的盘缠,好像还向广源典当借了一笔,具体数目不知。”
赵木根一一记下。
第八日,他正打算去广源典当打听,家里却来了人。
是高福。
彼时青禾刚下值回来,正换了家常衣裳在后院药圃里看几株柴胡的长势。采薇急匆匆来报:“姑娘,雍亲王府的高公公来了,在前厅候着。”
青禾赶忙洗了手,又匆匆理了理鬓发就往前厅去。
高福穿着靛蓝绸袍,负手站在厅中,正打量着墙上挂的一幅山水画。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
“青禾姑娘。”
“高公公。”青禾福了福,“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姑娘客气了。”高福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王爷在热河,特意命奴才送来两本册子,说是或许对姑娘有用。”
青禾接过锦盒。
“王爷还说,”高福继续道,“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王爷虽不在京中,但交代过奴才,姑娘的事要尽心。”
“多谢王爷厚爱。”青禾垂眸,“也劳烦公公跑这一趟。公公略坐坐,采薇,看茶。”
高福笑着摆摆手:“姑娘言重了。奴才就不多叨扰了,府里还有差事,王爷交代的事已办妥,奴才这就回去了。”
青禾也不多留,虽然高福一向很客气,但是任何社交场面对青禾来说都是压力。
送走高福,青禾第一时间回到书房打开锦盒。
里头是两本手抄册子,一本是《太医院常备药材目录》,一本是《京师药行记略》。赵木根查了七八日才摸一点皮毛,胤禛远在热河,却已经将指点送到了她手上?
算了,他是雍亲王。京城是他的地盘,即便人不在,眼线也无处不在。她去看铺子,与吴老交谈,赵木根四下打听。这些恐怕早就报到了他案头。
她先翻开后者。
济生堂的条目赫然在目,不仅写了胡家变故和药材问题,连欠永盛药材行一百二十两、向广源典当借款五十两都标得清清楚楚。末尾还有一行小字:“该铺孙姓账房与南城药贩勾结,以次充好,其人好赌,欠赌债若干。”
青禾放下册子,半晌没说话。采薇端茶进来,见她神色怔忡,轻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青禾回过神,端起茶抿了一口,“只是觉得王爷实在费心了。”
采薇不懂其中深意,只道:“王爷对姑娘是真好。”是啊,真好。青禾想。好到她几乎要生出错觉,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但她很快清醒过来。
胤禛是什么人?是九龙夺嫡中隐忍蛰伏,最终问鼎天下的雍正帝。他的每一分好,都不会是无的放矢。如今关照她,或许是因为她有用,又或许,真有几分说不清的情愫。
但无论哪种,她都不能飘然。脚踏实地,才是生存之道。
青禾定了定神,翻开《药材目录》。里面详细记载了数百味药材的鉴别要点,图文并茂。硫磺熏制枸杞那一条,不仅写了鉴别方法,还附了解毒之方:“甘草二两、绿豆三两,煎汤频服,可解轻症。”
她看得仔细,心里渐渐有了谱。
当晚,赵木根回来,将几日查到的情形一一禀报。青禾静静听着,与册子上的内容对得上八九分。
“姑娘,这铺子......”赵木根摇头,“恐怕接不得。光是那些掺假的存货就够棘手,何况还有债务,那个孙账房也不是省油的灯。”
青禾却问:“若是不要存货,只要铺面,价钱能压到多少?”
赵木根一愣:“姑娘的意思是......”
“胡文举急着用钱,咱们可以跟他谈存货我们一概不要,由他自行处理。铺面连带家具药柜,我们按市价七折盘下。至于债务,”青禾顿了顿,“明白告诉他,咱们会查清楚,若有未披露的债务,契约作废。”
“这......”赵木根迟疑,“他肯吗?”
“他急需现银,咱们只要铺面,干净利落,他省了麻烦,能拿到现钱不说,还能甩卖一波那些次货,他没理由不肯。”青禾声音平静,“至于孙账房,那是胡家的事,与咱们无关,盘下铺子后用人自然要换。”
赵木根想了想,觉得可行。
“那我明日再去谈。”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来,“姑娘,还有一事。奴才打探时听说鼓楼西大街有处铺面可能要转手,不是药铺,原是个绸缎庄,东家要举家南迁。位置大小都合适,关键是没有济生堂那些腌臜事。您看......”
青禾思考片刻,道:“不急去谈,先晾他两日。你这两日去鼓楼西大街看看那处绸缎庄,放出风声,就说我们也在考虑那边。”
这是谈判的小技巧。赵木根会意:“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