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小半个月的光景流水般过去了。进了六月,京城的日头一下子毒了起来,晌午时分走在街上都能感觉到石板路返上来的热气,知了更是不要命一般在树荫里扯着嗓子叫,一声赶着一声。
青禾从园子里当差回来,坐在窗边,手里摇着一柄素纱团扇,忽然想起自打张保的家人从十三爷庄子上接回京城后,自己还没正式去拜访过。也不知道张德禄出狱后身子骨养得如何,张保在西北,近来可有家书回来?
想着过几日便是休沐,正好有空,她便写了拜帖,让赵木根送去张府。李氏倒是很快就回了信,约她三日后晌午过去坐坐。
于是,休沐日一早起身,青禾便吩咐采薇:“今儿个要去张保家走动走动,你看着帮我准备一下。”
采薇一听姑娘要出门做客,立刻来了精神。
这些日子在园子里风吹日晒,姑娘难得有正经出门做客的时候。她脆生生应了,转身就钻进里间,打开衣箱柜子开始翻找。
“姑娘,穿那身新做的水绿色绣海棠花的旗袍吧?颜色清爽,花样精致,料子也体面。”采薇捧着衣服出来,又去开首饰匣子,“配这支点翠蝴蝶簪可好?还是这支白玉蜻蜓簪?耳坠子用珍珠的?”
青禾由着她张罗。
最后定下:水绿色旗袍,外头罩一件颜色略重一些的湖蓝色琵琶襟坎肩,领口和襟边用银线绣着简单的卷草纹。头发梳成利落的小两把头,插了支素净的白玉蜻蜓簪,鬓边压一朵同色系的绒花。
耳朵上是一对小米珠耳坠,手腕上戴了胤禛上次赏的那对青玉镯子。
脸上薄薄敷了层粉,又点了些口脂,整个人看起来清雅得体,既不过分素淡失了礼数,也绝不显张扬。
收拾妥当时,已近巳时。青禾匆匆用了早膳便准备出门。
采薇一边帮青禾最后整理衣襟,一边说:“姑娘,库房里那些料子和首饰,自从王爷赏了之后就一直没得空好好归置登记。今儿个您出门,奴才正好留在家里带着含英她们彻底收拾一番。让蘅芜陪您去吧,她细心,话也不多。”
青禾点头:“也好。那你仔细些,贵重东西单独记册。”
于是,青禾带着蘅芜,坐上青幔小车出了西直门。
张保的家在阜成门内大街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从西直门过去,需得往南走一段,再折向西。
马车驶出胡同,上了稍宽些的街道。六月上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青禾掀起一角车帘,看到街上行人比春秋时节少了许多,大都沿着墙根的阴影走。挑担的小贩吆喝声也带着些懒洋洋的意味。
路边的槐树柳树倒是枝叶繁茂,投下大片荫凉。偶尔有卖酸梅汤和冰碗子的摊子,围着三两个人。
马车慢慢穿过西四牌楼,这一带比西直门附近更显热闹些,商铺林立,车马行人往来不绝。青禾放下车帘,隔开外头的喧嚣和尘土。
大约又走了两刻钟,马车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胡同,在一座黑漆大门前停下。早有一个嫲嫲带着个小丫鬟在门房处等候,见青禾下车,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上来。
“给青禾姑娘请安。夫人一早就在盼着了,特意让老奴在此迎候。姑娘快请进。”嫲嫲说话爽利,眼神清正,是李氏身边得用的人。
青禾道了谢,从侧门进了府。
张府是京城常见的三进院落,青砖灰瓦,收拾得干干净净。庭院里种着石榴树和海棠,这个时节,石榴花开得正红艳。
因着青禾是未出阁的女眷独自来拜访,不好直接去见男主人张德禄,引路的嫲嫲便径直带着她往后头内院走。
“夫人说今儿个天热,在屋里闷得慌,特意安排在后花园的水榭里见姑娘。那边挨着水池子,有穿堂风,凉快些。”嫲嫲一边走一边解释。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张府的后花园不大,却布置得很精巧。假山、鱼池、花木,错落有致。一条曲折的回廊延伸向池子中央,连接着一座小巧的水榭。
水榭四面开着槛窗,此时窗扇都支了起来,挂着轻薄的白纱帘子,被微风拂动,飘飘荡荡。透过纱帘,能隐约看到里面坐着两个人影。
嫲嫲引着青禾走上回廊。
木质的廊板在脚步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池水十分清澈,青禾看到几尾红鲤正在悠闲地游动着。确实,水汽带着凉意轻轻拂面,比外头舒服不少。
进了水榭,只见张保的母亲李氏和老封君正坐在临水的竹榻上。中间的小几上摆着茶水果点。
“青禾来了!”李氏见到她,笑容满面地站起身。老封君也笑眯眯地招手:“快,过来坐。这大热天的,难为你跑一趟。”
青禾连忙上前行礼:“给老夫人、夫人请安。劳二位久候了。”
“快别多礼,坐下说话。”李氏拉着她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又亲自给她倒了杯凉茶,“这是早上用井水镇的菊花茶,清火的,你喝点解解暑。”
老封君上下打量青禾,眼里满是喜爱:“瞧瞧,这才多久没见,出落得更水灵了。在园子里当差辛苦吧?听说你前阵子还受了些委屈?”老人家的消息倒也不闭塞。
青禾忙道:“不辛苦,都是本分。前些日子只是一场误会,已经过去了,劳老夫人挂心。”
李氏也接口:“过去了就好。咱们不说那些,今日请你来就是松散松散,说说话。”
水榭里凉风习习,带着花园里茉莉花的清香。坐了一会儿,丫鬟端上来几样精致点心,有豌豆黄、驴打滚和枣泥山药糕,都是夏日里京城常吃的。
三人喝着茶,吃着点心,闲话家常。主要是李氏和老封君在说,青禾含笑听着。
她们说起在十三爷庄子上的日子,说庄头一家如何周到,佃户如何淳朴。又说起小红如何细心妥帖。
“小红那丫头着实不错。”老封君眯着眼笑道,“说起来,我身边那个老货有个远房侄子,在通州一家粮行里做伙计,人很是老实本分,和小红年纪也相当。前儿个还悄悄问我,能不能给说道说道......”
李氏也笑:“若是能成,倒是一桩好事。不过也得小红自己愿意,那孩子是个有主意的。”
青禾听着,觉得这安排倒是和她不愿意在深宅大院里处理人情世故的追求不谋而合。嗯,倒是可以找机会回一趟庄子,小红要是愿意的话,确实是好事一桩。
聊了约莫半个时辰,老封君面上显出些倦色。她到底年纪大了,精神不济。
“你们年轻人说话,我老婆子就不在这儿碍眼了。”老封君扶着身边嫲嫲的手站起来,“老人家精神短,我回屋歪一会儿。青禾啊,有空常来。”
青禾连忙起身相送:“老夫人慢走,青禾一定常来叨扰。”
送走老封君,水榭里便只剩下李氏和青禾两人。丫鬟们都被李氏打发到回廊尽头候着。
气氛似乎安静了些。
李氏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水榭外摇曳的荷叶上。
半晌,她才转过身,从身边小几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几封书信。
李氏将书信拿出来,放在小几上,手指在信封上轻轻摩挲。
“这些......是保儿从西北寄回来的家书。大部分是报平安,说说那边的风土,军中的琐事。”她顿了顿,抽出其中两三封,“这几封是单独写给你的。保儿在信里说,他往你鼓楼西大街的小院寄了几次信。”
“但是信寄出去后一直没有回音。”李氏抬起头,看着青禾,眉头微微蹙起,“保儿也猜测是不是你搬家了,但又担心你出了什么事,便交代我去寻你。”
她将这几封信轻轻推到青禾面前:“其实前几日你不给我下拜帖,我过几日也是要去找你的。我想着,这些信还是该交到你手里。或许......你有什么话,也该跟保儿说清楚。”
青禾看着那几封信,又看看李氏眼中挥之不去的忧虑,心里顿时明白了。
李氏是在担心。担心她儿子对自己这个没有根基没有家世的人死缠烂打,担心不清不楚的关系最终会伤了她儿子,也坏了母子情分。
青禾心里一阵涩意,但更多的理解和。她早就想清楚了,不是吗?
“夫人,您的意思,青禾明白。张保与我,始终是朋友之谊。”
她看着李氏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恳切:“我视张保如兄长,如挚友。关心他及其家人,是出于道义与感恩,绝无其他。我会尽快给他回信,将我的心思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请他安心在军中效力,不必为我挂怀。”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夫人,请您放心。青禾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会耽误了张保的前程,更不会让这份纯粹的情谊变了味道。”
李氏听着,眼圈微微泛红。她抓住了青禾的手用力握了握,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好孩子你是个明白人。”李氏的声音有些哽咽,“是保儿他没福气......也是我们张家欠你的情分。”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青禾连忙道,“张保待青禾的好,青禾都记在心里。日后但凡有用得着青禾的地方,青禾绝不推辞。只是缘分不到而已,也说不得欠字。”
李氏点点头,擦了擦眼角。她像是卸下了一桩沉重的心事,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但看着青禾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怜惜和愧疚。
她从腕上褪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又从小几抽屉里拿出一个早就备好的锦缎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的耳坠,做工精巧。
“这个你收着。”李氏把东西推到青禾面前,“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前些日子你为我们家的事奔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个就当是谢谢你,也是给你添点嫁妆。”
最后一句,她说得艰难,但意思很明白。这是切割,是补偿,更是祝福,祝福青禾能有更合适的归宿。
青禾看着翡翠的温润光泽,心下苦涩蔓延。
她没有推辞。这时候推辞,反而显得矫情,让彼此难堪。
“多谢夫人厚赐。”
水榭里又静了片刻,只有风吹纱帘的轻响。
“时辰不早了,”青禾站起身,“青禾就不多叨扰了。老夫人那里还请夫人代为告罪。”
李氏也起身,送她到水榭门口:“路上小心。有空常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