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念的冲刷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
林逸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每一次撕咬、每一次抓挠都带来直达灵魂的痛苦。幻境的时间被林霄刻意拉长——外界可能只过去了几息，在这里却仿佛经历了数月。
“三千七百二十一……”林霄的声音在血色天空中计数，“这是你杀过的第三百个有家室之人。他死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女儿画的画。”
一具胸口插着剑的尸体扑上来，手中真的攥着一张泛黄的画纸，纸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一家三口。
林逸一拳击退尸体，但那幅画却在眼前展开——画面里的小女孩对着他哭喊：“还我爹爹！”
灵魂又是一阵剧痛。
“四千零五十五……这是你杀过的第一个对你手下留情之人。”林霄继续计数，“他在你重伤时本可以一剑了结你，却因为看你年纪小，犹豫了一瞬——然后被你反杀。”
又一具尸体从血海中站起，那是个中年剑客，胸口有个碗大的窟窿。他看着林逸，眼中没有怨毒，只有深深的失望：“我当初……不该心软。”
林逸咬牙，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幻境在侵蚀他的意识。
更可怕的是，这些被“复活”的尸体不仅仅是幻象——他们携带着真实的怨念，那些怨念在不停冲击林逸的道心，试图在他灵魂深处种下“自我怀疑”的种子。
一旦种子生根发芽，道心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七千四百三十八……”林霄的计数接近尾声，“这是你杀的倒数第二人。幽骸麾下的收割者统领，你用了三剑才杀死他——第一剑斩断他的武器，第二剑破开他的防御，第三剑贯穿他的心脏。”
一尊高达三丈的魔影从血海中升起，他有着四只手臂，每只手中都握着一柄残破的兵器。魔影的胸口确实有三个贯穿伤，黑色的血液还在流淌。
“守门人……余孽……”魔影发出沙哑的低吼，“主上……不会放过你……”
林逸喘息着站直身体——在幻境中经历了数千次“死亡”与“重生”，他的战斗本能已经被磨砺到极致。即使失去所有力量，仅凭肉体和经验，他依然能在尸山血海中支撑到现在。
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灵魂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道心表面布满了细密裂痕，七情莲台在识海中摇摇欲坠。
“最后一人……”林霄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七千四百三十九。这是你杀过的——最特殊的一个。”
血海翻涌。
但这次，从血海中走出的不是尸体。
而是一个……活人。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穿着破烂的衣服，脸上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正怯生生地看着林逸。
“大哥哥……”男孩开口，声音稚嫩，“你为什么要杀我？”
林逸浑身一震。
这段记忆……他记得。
那是他逃亡的第三年，十五岁的他躲在一个凡人村庄里养伤。某天夜里，收割者的追兵找到了村庄，为了逼他现身，开始屠杀村民。
他忍无可忍，冲出去与追兵厮杀。
战斗中，一个被他斩杀的收割者在临死前，将手中的长矛掷向一个躲在角落的男孩——那是村里最后的孩子。
林逸来不及阻止，只能用身体去挡。
长矛贯穿了他的肩膀，余力还是刺中了男孩的胸口。
男孩死前，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没有怨恨，只有不解。
“我……我没想杀你……”十五岁的林逸抱着男孩逐渐冰冷的身体，声音哽咽。
“可我还是死了呀。”幻境中的男孩歪着头，天真地问，“大哥哥，你说要保护我们的……为什么没做到呢？”
轰——！
道心上的裂痕猛地扩大！
林逸闷哼一声，单膝跪地，灵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这段记忆是他三千年来的心结之一。他无数次在梦中重温那个夜晚，无数次质问自己——如果当时再快一点，如果实力再强一点，那个男孩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而现在，这个心结被林霄精准地挖了出来，摆在阳光下，用最残忍的方式反复鞭挞。
“够了吗？”林逸抬起头，血丝密布的双眼盯着血色天空，“如果你只是想折磨我……那恭喜你，你做到了。”
天空中，林霄的身影缓缓浮现。
他依旧站在金黑太极图下，但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疯狂与怨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折磨你？”林霄澹澹道，“不，我只是在让你体验——体验我这些年经历过的，万分之一。”
他抬手一挥。
幻境消散。
林逸重新回到核心控制室的大厅，依然被困在“双极禁域”中，依旧单膝跪地。
但周围的九星禁神阵……威力减弱了。
虽然只是微不可察的一丝松动，但林逸敏锐地捕捉到了——阵法的光芒不再那么刺眼，领域的压制力也下降了大约半成。
“时间快到了。”林霄看着手中的“代天巡狩令”，令牌表面的光芒正在逐渐暗澹，“临时权限只能维持一刻钟。现在……还剩最后三十息。”
他收起令牌，走到林逸面前，蹲下身。
两人再次平视。
“知道为什么我带你来这里吗？”林霄忽然问。
林逸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
“因为有些话，只有在‘绝对控制’的局面下，我才有勇气说出来。”林霄的笑容里带着自嘲，“也只有在彻底压制你之后，我才能确信——你不会突然暴起，一剑劈了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听好了，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出了这个大厅，我会全部否认——如果你敢说出去，我会说你是为了活命编造的谎言。”
林逸瞳孔收缩。
“第一，”林霄竖起一根手指，“父亲林平之，没有背叛守门人一族。他这些年潜伏在幽骸麾下，是为了调查一件事——”
“什么事？”
“守门人血脉中，被种下的‘魔种’。”
林逸浑身一震。
“第二，”林霄竖起第二根手指，“我确实恨你，恨了整整三千年。但比起恨你……我更恨那个把我们兄弟当成棋子的‘规则’。所以，我要打破它——用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就是投靠幽骸？”
“投靠？”林霄笑了，“不，是合作。暂时的、互相利用的合作。幽骸需要我打开‘门’的封印，我需要幽骸的力量来对抗仙域——各取所需。”
“那父母呢？他们不是被封印在‘门’后吗？你打开封印，他们岂不是——”
“会死。”林霄平静地打断，“我知道。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打开封印，让父母‘真正’死去，他们才能从永恒的囚禁中解脱。否则，他们会一直以‘活死人’的状态，被困在门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觉得我冷血？”林霄歪着头，“那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仙域不会救他们，因为打开封印会释放门后的东西，可能危及三千世界。幽骸倒是想打开封印，但祂的目的是吞噬门后的力量，到时候父母连残魂都留不下。”
他站起身，背对着林逸：
“所以我只能选这条路——与幽骸合作，打开封印，在祂吞噬门后力量之前，抢走父母的残魂。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有机会。”
大厅开始震动。
九星的光芒急速暗澹，九星禁神阵的威力如潮水般退去。
临时权限……到头了。
“最后十息。”林霄转身，右眼的漆黑深渊盯着林逸，“告诉你最后一件事——我体内，确实有‘幽骸魔种’。”
“什么？！”
“当年我被送到影渊时，幽骸的人就找上了我。他们说，只要我接受魔种，就能获得复仇的力量——报复那些抛弃我的人，报复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林霄的笑容变得诡异：
“我接受了。”
“所以这三千年来，我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到底是我自己的意志，还是魔种在操控我？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他指了指自己漆黑的右眼：
“这双‘窥天之目’，是魔种给的。我的实力提升这么快，是魔种在帮忙。就连我能拿到‘代天巡狩令’的临时权限……也是幽骸在仙域的内应暗中操作的。”
“那你现在——”林逸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领域压制依然存在。
“现在，我要做一件魔种绝对想不到的事。”林霄抬手，按在自己的胸膛。
噗嗤！
五指贯穿血肉——和之前在遗忘峡谷时一样，没有鲜血，只有法则符文涌出。
但这一次，他掏出来的不是青铜碎片。
而是一枚……
漆黑的、跳动的、如同心脏般的种子。
魔种。
“幽骸以为，用魔种控制我，就能让我成为听话的棋子。”林霄握着那枚魔种，脸上露出疯狂的笑，“但祂忘了——我林霄这三千年来，最擅长的就是……”
他猛地用力！
卡嚓！
魔种表面浮现裂痕！
“噬主！”
轰——！！！
整个核心控制室猛地炸开恐怖的能量风暴！
九星禁神阵彻底崩碎，双极禁域瞬间瓦解！林逸感到所有压制消失，混沌之力、七情莲台、归墟剑意……所有被封印的力量全部回归！
而在他对面——
林霄握着碎裂的魔种，漆黑右眼中的深渊疯狂旋转，左眼的金色符文则寸寸崩裂！他的身体表面浮现出无数黑色血管般的纹路，那些纹路像是活物般蠕动，试图重新掌控他的身体。
“呃啊啊啊——！！！”
林霄发出痛苦到极致的嘶吼，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
魔种的反噬开始了。
“林霄！”林逸冲过去，却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弹开——那是魔种碎裂后释放的污染之力，蕴含着幽骸本体的暴怒。
“别……过来……”林霄咬牙，七窍开始流出黑色的血，“魔种……连接着幽骸的本体……我毁了它……祂会立刻察觉……”
他抬起头，那张与林逸相似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黑色的裂纹，像是破碎后又勉强拼合的瓷器：
“快走……带着苏瑶……离开仙域……”
“去万界交易所……启动‘那个计划’……”
“什么计划？！”林逸急问。
“父亲……留给你的……最后底牌……”林霄的声音越来越弱，“在交易所……核心密室……钥匙是……你的血……”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身体开始崩溃。
不是崩解成光点，而是……被污染之力从内部侵蚀，血肉开始融化，露出下面森森白骨。
“走啊！！！”林霄用最后的力气吼道，“再不走……幽骸的投影……就要降临了！！！”
话音刚落——
大厅穹顶，猛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缝隙另一端，是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睁开了一只眼睛。
一只……庞大到遮蔽了整个天空的眼睛。
竖童猩红，目光所及之处，空间冻结，法则哀鸣。
幽骸的意志……降临了。
“林霄——”
一个非男非女、仿佛亿万生灵哀嚎混合而成的声音，从裂缝中传来：
“你竟敢……背叛我……”
林霄跪在地上，身体已经融化了大半，却依然抬起头，对着那只眼睛，露出了一个疯狂而释然的笑容：
“老子……从来……就没效忠过你……”
“滚！！！”
他引爆了体内最后的力量！
金黑太极图彻底炸开，化作狂暴的能量洪流，冲向那只眼睛！
“找死。”
眼睛微微一眨。
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
林霄引爆的能量……被轻易抹除了。
就像抹去灰尘一样轻松。
“不过是一枚……失败的棋子。”幽骸的声音冰冷，“既然没用……那就……”
眼睛的瞳孔猛地收缩！
一道纯粹的、足以湮灭一切的黑光，射向林霄！
这一击……林霄绝对接不下。
也躲不开。
但就在黑光即将命中他的瞬间——
一道透明的屏障，挡在了他身前。
林逸站在屏障后面，双手撑开混沌之力构筑的防御，七窍同时溢血。
“你……”林霄愣住了。
“闭嘴。”林逸咬牙，体内的混沌道心疯狂旋转，榨取着每一分力量，“我还没同意……让你死呢。”
屏障在黑光冲击下剧烈震颤，裂纹飞速蔓延。
但林逸没有退。
他回头看了林霄一眼，咧嘴一笑，露出带血的牙齿：
“要死……也得等我这个弟弟……同意才行。”
“毕竟……”
“你可是我……唯一的哥哥啊。”
屏障……碎了。
黑光吞没了一切。
而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林逸隐约听到，苏瑶的呼喊从远处传来。
还有……
林霄那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