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沈清弦坐在窗边,借着晨光,用细毫笔在一块素绢上临摹腰牌上的纹样。墨迹极淡,几近透明——这是她前世跟宫中画师学的秘法,以明矾水调墨,写时无色,遇热方显。
蟒纹盘绕,衔珠之态栩栩如生。她反复比对记忆中的皇家徽记,确认无误:这是三皇子李珩府中二等侍卫的标识。二等待卫通常负责外务、采买、联络,难怪会出现在香料铺的周掌柜身上。
“锦绣香铺……”沈清弦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将素绢在烛火上轻轻一烘。
墨迹逐渐显现,蟒纹在绢面上浮出清晰的轮廓。她小心收起素绢,又将真正的腰牌用油纸包好,塞进妆台一个夹层——这是她去年悄悄改制的,木板中空,塞满防潮的香草灰,寻常人敲击也听不出异响。
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
春杏按时送来早膳和热水,神色如常,仿佛昨夜墙外的动静她一概不知。沈清弦洗漱时,透过铜镜观察这丫鬟——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相普通,做事刻板,是王氏从庄子上调来的,背景干净得可疑。
“姨娘,夫人传话,今日不必去请安了。”春杏一边铺床一边说,“说是让姨娘好好‘静思己过’。”
《女诫》抄完了,又换了新名目。沈清弦应了一声,心中却明白:王氏在给她下马威,也在试探她的反应。暗香阁被查的消息,王氏肯定知道了。
早膳后,她照例坐在窗前绣花。针线在绸缎上穿梭,绣的是一丛兰草——清雅,也脆弱。就像她现在在陆府的位置。
午时前后,外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沈清弦手中针线不停,耳朵却听着动静。隐约能听到管家呵斥下人的声音,还有“搜”、“仔细查”之类的词。她指尖微微一顿,针尖刺破指腹,一滴血珠渗出,在素色绸缎上洇开一点暗红。
该来的还是来了。
果然,不到一刻钟,院门被推开。王氏身边的两个婆子带着四个粗使丫鬟进来,为首的李嬷嬷板着脸道:“沈姨娘,府里丢了件贵重东西,夫人吩咐,各院都要查一查。”
说是查失物,眼睛却往屋里各处扫视。
沈清弦放下绣绷,起身温顺道:“嬷嬷请便。”
搜检开始了。箱笼被打开,衣物一件件抖开查看;妆匣被翻过,首饰倒在桌上;连床铺都被掀开,被褥枕头捏了个遍。春杏站在一旁,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沈清弦静静看着,心跳平稳。账册在床板暗格里,腰牌在妆台夹层,这两处都做过特殊处理,除非把家具拆了,否则发现不了。至于其他……她这屋里原本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李嬷嬷走到妆台前,伸手去拉抽屉。
“嬷嬷,”沈清弦忽然开口,声音轻柔,“最下面那个抽屉卡住了,上月就报给管事的,还没人来修。”
李嬷嬷动作一顿,用力拽了拽,果然拉不开。她皱眉,俯身仔细查看——抽屉确实变形了,木榫处有裂痕,不似作假。
“罢了。”她直起身,对另外几个婆子使了个眼色。
搜查持续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李嬷嬷离开时,目光在沈清弦脸上停留片刻,似有不甘,却也只能带着人走了。
院门重新关上。
沈清弦坐回窗边,重新拿起绣绷,将那滴血渍用金线绣成一朵极小的梅花——瑕疵可以变成点缀,就像危机,有时也能化为转机。
下午,柳依依来了。
她这次没带丫鬟,独自一人,手里捧着个食盒,笑盈盈地走进小院:“清弦妹妹,听说你被夫人罚了闭门思过,我带了些点心来看看你。”
食盒打开,是四样精致的江南糕点:荷花酥、杏仁佛手、枣泥山药糕、玫瑰莲蓉饼。每一样都做得小巧玲珑,香气扑鼻。
“柳姑娘太客气了。”沈清弦请她坐下,亲自沏茶。
茶是普通的雨前龙井,茶具也是寻常白瓷。柳依依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叹道:“还是妹妹这里的茶好喝。”她放下茶杯,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这院子……确实清静了些。妹妹若是缺什么,尽管跟我说。”
“多谢柳姑娘挂心,一切都好。”
两人对坐,看似闲谈,实则字字机锋。
柳依依说了些近日京城的趣闻,哪家小姐定了亲,哪家夫人办了赏花宴,话锋一转:“说起来,妹妹可听说城南那家暗香阁的事了?”
沈清弦拈起一块荷花酥,指尖感受着酥皮的细腻:“略有耳闻。说是卖禁香被查了?”
“何止。”柳依依压低声音,凑近些,“我听说啊,那掌柜的还牵扯进一桩私贩军械的案子,人已经下了大狱,怕是活不成了。”
沈清弦手一颤,荷花酥碎了些许碎屑。
柳依依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语气却充满同情:“唉,做生意也是不容易,一个不小心就万劫不复。所以妹妹啊,咱们女子,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别总想着往外头折腾,你说是不是?”
“柳姑娘说得是。”沈清弦垂眸,将碎屑拂去。
“对了,”柳依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三日后,三皇子府上要办一场秋菊宴,邀了不少世家子弟和闺秀。妹妹茶艺好,若是想去见识见识,我可以跟皇子妃说说,让你去帮忙烹茶。”
沈清弦抬眼,对上柳依依含笑的眸子。
这是一步明棋——如果她应了,便是以典妾之身去皇子府“伺候人”,坐实了卑贱身份;如果她拒了,柳依依就可以四处说她“不识抬举”、“辜负好意”。无论怎么选,都是输。
“能得柳姑娘举荐,是妾身的荣幸。”沈清弦微微一笑,“只是妾身如今还在闭门思过期间,恐怕不便出门。再者,皇子府的秋菊宴何等盛大,妾身身份微贱,恐污了贵人们的眼。”
婉拒,但理由充分。
柳依依笑容淡了些,却也没勉强:“那真是可惜了。”她起身,理了理裙摆,“妹妹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走到院门口,她忽然回头:“哦,差点忘了。妹妹那手调香的本事,若是荒废了可惜。我认识几位香料商人,若妹妹以后还想做这行当,我可以帮你牵线。”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清弦送她出门,看着那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眼神渐渐冷下来。
柳依依这趟来,一为试探她与暗香阁的关系,二为炫耀自己与三皇子的亲近,三则……是敲打,也是警告。那盒点心,那些“好意”,都裹着糖衣的毒药。
她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四样糕点,沉默片刻,取出一根银簪——这是她唯一值钱的首饰,簪头中空,塞了试毒的药材。簪尖依次刺入糕点,拔出时,银簪未有变色。
不是毒。
沈清弦捻起一小块枣泥山药糕,放在鼻尖轻嗅。枣泥的甜香之下,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掩盖的气味——是“幻梦草”的粉末。这种草药少量服用会使人精神恍惚,多服则会产生幻觉,长期接触甚至能毁人心智。
果然,柳依依从来不会只做一手准备。
夜幕降临。
沈清弦将糕点原样装回食盒,唤来春杏:“柳姑娘送的点心太过贵重,我舍不得吃。你替我收好,明日送到厨房,让厨娘热了,给夫人房里送去,就说……是我的一点心意。”
春杏愣了一下:“这……合适吗?”
“柳姑娘的心意,转赠给夫人,正是应当。”沈清弦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春杏提着食盒退下。
屋里只剩下沈清弦一人。她吹灭烛火,只留一盏小油灯,在昏黄的光线里铺开一张信纸。
要破局,单靠她一人不够。腰牌是线索,但也是烫手山芋——直接揭发锦绣香铺与三皇子府的关系,无异于以卵击石。她需要一个既能利用这信息,又能保全自己的方法。
而萧执,是唯一的选择。
笔尖蘸墨,她沉吟片刻,开始书写。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密写法——以《茶经》为底本,每句话对应原文的特定段落,只有同样熟知《茶经》且掌握解码规律的人才能看懂。
信很短,只有三行:
“陆羽有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然今有商贾,以井水充山水,饰以锦匣,价翻十倍。”
“闻王府有善鉴者,可否一辨真伪?”
——山水指皇室,江水指官员,井水指商户。锦匣即“锦绣香铺”。她在告诉萧执:有商户打着皇室的旗号行事,背后可能是三皇子。
她将信纸折成方胜状,塞进一根空心竹簪——这是阿砚上次联络时留下的传递工具。竹簪看似普通,簪尾可以旋开,内藏机关。
子时二刻,万籁俱寂。
沈清弦换上深色衣裙,悄悄推开后窗。院墙外有一棵老槐树,枝丫伸进院内——这是她观察多日选定的路径。她身手不算敏捷,但好在这具身体年轻,前世跟着兄长学过些强身健体的吐纳法,翻墙勉强够用。
攀上墙头时,她手心被粗糙的树皮磨破,却顾不上疼。落地后,迅速隐入阴影。
陆府后巷是一条僻静的胡同,平日只有倒夜香的和送菜的车经过。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快步走到第三个路口,那里有座废弃的土地庙。
庙门虚掩。她推门进去,庙内蛛网横结,供桌倒塌,神像斑驳。她走到香案前,摸索着找到第三块松动的砖,抽出,将竹簪塞进去,再将砖推回原处。
这是她和萧执约定的第三个联络点——前两个在暗香阁被查后已经废弃。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墙边,轻轻喘息。夜风从破窗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拢紧衣襟,正要离开,庙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沈清弦浑身一僵,迅速闪身躲到神像后的阴影里。
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人影闪入。月光从门缝漏进,照亮来人半边脸——是个陌生男子,三十岁上下,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如鹰。他径直走到香案前,抽出那块砖。
竹簪不见了。
男子动作一顿,随即迅速复原砖块,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沈清弦从阴影中走出。
男子猛地回头,手已按在腰间——那里鼓出一块,是兵器的形状。他看清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警惕。
“阁下是萧王爷的人?”沈清弦问,声音镇定。
男子不答反问:“信呢?”
“我改了主意。”沈清弦从袖中取出那方绘有蟒纹的素绢,“我要见王爷本人。三日内,子时,此地。”
男子盯着她看了几息,忽然笑了:“沈姑娘好胆识。”他接过素绢,扫了一眼,神色微变,“这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沈清弦道,“请转告王爷:我想谈的,不止是一桩香料生意。”
男子将素绢收入怀中,点头:“我会带到。”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另外,王爷让我转告姑娘:城南那家铺子的掌柜,没死,被关在京兆尹大牢。但有人想让他死。”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沈清弦站在原地,消化着这句话。
阿砚还活着。但有人要灭口——是周掌柜背后的人?还是陆明轩?亦或是……柳依依?
回陆府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长。
沈清弦贴着墙根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快到后巷转角时,她忽然停下——前方不远处,有两点微弱的火光在移动,是灯笼。
是陆府的巡夜家丁。
她屏住呼吸,缩进一处门洞的阴影里。两个家丁边聊边走近:
“……听说没,老爷今天发了好大的火。”
“为啥?”
“好像是因为城南那桩案子……说是什么香铺牵扯到官府,老爷怕影响仕途……”
声音渐远。
沈清弦等他们走远,才继续前行。翻墙回院比出去时更难,她试了两次才勉强攀上墙头,落地时崴了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屋里一切如常。春杏在外间睡得沉,呼吸均匀。
沈清弦脱去外衣,躺到床上,脚踝处传来阵阵钝痛。她闭着眼,脑中却异常清醒。
萧执的人出现了,这意味着她的信送到了。接下来三天,她需要准备与萧执见面的筹码——不止是腰牌和素绢,还要有更实在的东西。
阿砚在牢里,命悬一线。她得想办法保住他的命,至少在他吐出有价值的信息之前。
还有陆明轩的怒火、柳依依的毒计、王氏的监视……千头万绪,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沈清弦睁开眼,在黑暗中摸到枕下那根素银簪。簪身冰凉,她却握得很紧。前世临死前,柳依依也是用一根簪子,刺穿了她的喉咙。
“这一次……”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中几乎听不见,“该轮到我了。”
脚踝的疼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慢慢坐起身,摸索着找到伤药——这是她常备的,为了应对陆府里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药膏抹在肿胀处,带来一丝清凉。她包扎好,重新躺下,开始规划接下来三天的每一步。
首先,要让春杏“偶然”发现她脚受伤,合理解释她未来几日的行动不便。其次,要通过其他渠道打听京兆尹大牢的消息,确认阿砚的状况。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需要一份见面礼,一份能让萧执看到她的价值,而不仅仅是“需要庇护的孤女”的礼物。
那份礼物……她忽然想到一样东西。
前世,沈家被抄前三个月,父亲曾秘密交给她一本账册的副本,记录着朝中几位大臣通过江南织造局洗钱的往来。那本账册的原件应该已经毁了,但其中的核心数据,她还记得一些。
如果她能凭记忆复原部分内容,尤其是涉及三皇子一派的……
沈清弦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这个念头太大胆,也太危险。一旦泄露,她将死无葬身之地。但若能成功,她就有了与萧执平等对话的资格,甚至可能……反过来成为他的“合作者”,而非“被庇护者”。
风险与机遇,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手指在冰凉的墙面上轻轻划过,仿佛在勾勒什么图案。
夜还很长。而在黎明到来之前,有些人已经决定,要亲手拨开这片浓稠的黑暗。
沈清弦成功联络到萧执的势力,约定三日后密会。阿砚生死未卜,且有人要灭口。她决定复原前世记忆中的秘密账册,作为与萧执谈判的筹码。然而陆府内外危机四伏,三日期限内,她能否准备好这份“见面礼”?脚踝受伤会否影响她的行动?柳依依的毒计与陆明轩的怒火,又会在何时爆发?夜色愈深,棋局已至中盘,下一步落子,将决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