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以为赶走了孙大富,这帮人就老实了。
但他低估了“国企老油条”的韧性,也低估了人性的阴暗。
孙大富虽然人走了,但他这二十年编织的关系网还在,他在员工心里的“余威”还在。更重要的是,方俊那种“军阀”式的强硬作风,激起了这帮老员工本能的排斥。
他们不敢明着反抗,于是开始玩阴的。
这种阴,叫“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能把你磨死。
第二天一早,东方宾馆正式挂牌试营业。
方俊原本指望着这帮人能焕然一新,结果一进大堂,差点气炸了肺。
地板倒是拖了,但拖得湿漉漉的,全是水印子,还留着一股子腥味儿,显然是拖把没洗干净。前台的那几个服务员,虽然不抠痘痘了,但一个个板着脸,跟谁欠她们二百块钱似的。
“欢迎光临。”
当有客人进门时,她们嘴里说着欢迎,语气却冷冰冰的,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方俊忍着火,去客房部视察。
“怎么回事?这房间怎么还没打扫出来?客人都在大堂等了半小时了!”方俊指着一间乱糟糟的客房质问客房部主管——一个五十多岁的刘大妈。
刘大妈一脸无辜地摊着手,慢条斯理地说:“方总,您昨天不是说要‘高标准、严要求’吗?我们这是严格执行操作规范啊。按照规定,擦玻璃要擦三遍,消毒要满二十分钟,铺床要横平竖直……这慢工出细活,我们也不敢快啊,万一不达标,您又要扣钱。”
方俊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家那是拿你的话堵你的嘴!这就是“按章办事”!你还没法挑理!
你让她们快点?她们就给你敷衍了事,马桶都不刷。你让她们刷干净?她们就给你磨洋工,一间房能收拾两个小时。
接下来几天。
东方宾馆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瘫痪状态。
后厨那边,厨师长老王也是各种理由:“方总,今天的鱼不新鲜,不敢做,怕客人吃坏了肚子。”“方总,煤气灶有点堵,火上不来,上菜得慢点。”
结果就是,客人点什么没什么,上个菜要等四十分钟,端上来还是温的。
投诉电话被打爆了。好不容易因为“灯光秀”积攒起来的那点人气,眼看着就要败光了。
办公室里。
“啪!”
方俊气得把那只名贵的紫砂壶狠狠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这帮混蛋!这是在逼宫!这是在给我上眼药!”方俊在屋里来回踱步,像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老黑!去!把那个刘大妈,还有厨师长老王,都给我叫来!老子要开除他们!”
“没用的。”
一直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杨岚,突然开口了。她弯腰捡起一块紫砂壶的碎片,放在桌上,语气冷静得让人发指。
“你现在开除他们,正中下怀。孙大富就在外面等着看笑话呢。你开除一个,他们就闹一波,说你迫害老职工。而且,他们现在是抱团的,法不责众。咱们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要是真把人都开了,宾馆立马瘫痪,那就真关门大吉了。”
“那怎么办?就这么供着这帮大爷?看着他们把我的心血毁了?”方俊眼珠子都红了。
“当然不。”
杨岚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方俊,记得你曾问我为什么沙丁鱼在运输过程中容易死吗?”
“什么?”方俊一愣。
“你说,那是因为它们没有天敌,懒得动,最后缺氧而死。但如果在鱼槽里放一条吃鱼的鲶鱼,沙丁鱼为了活命,就会拼命游动。”
杨岚转过身,眼中充满着智慧,“这帮老员工之所以敢这么狂,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这宾馆离了他们不行,觉得这‘铁饭碗’咱们砸不动,觉得咱们找不到熟练工。”
“那咱们就找人来砸。”
杨岚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咱们不招正式工了。去招临时工!招那些从农村来的、只要给口饭吃就肯卖命干活的人!招那些没有退路的人!”
“实行‘双轨制’。正式工拿死工资,临时工拿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上不封顶!让那些老员工看着,哪怕没有编制,只要肯干,一个洗碗杂工拿的钱都能比他们经理多!”
方俊听着听着,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这招绝啊!
这是从根子上瓦解他们的优越感,是用市场经济的狼性去冲击计划经济的惰性!
“好!听你的!”
方俊一拍大腿,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感觉,“老黑!去印广告!印一千份!贴满海州的大街小巷、火车站、汽车站!”
“招清洁工、杂工、保安!不限学历,不限户口,不限男女!”
方俊顿了顿,咬着牙加了一句:
“只要肯吃苦,包吃住!工资现结!”
这一纸带着“包吃住”三个字的招工启事,很快就贴满了海州的寒风街头。
它像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不仅将搅动东方宾馆这潭死水,更将把那个流落在海州街头、为了孩子甚至愿意卖血的苦命女人,带到方俊的面前。
……
海州火车站。
天色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李秀莲佝偻的背上。脚下的水泥路龟裂开纵横交错的深壑,像一张张干渴到极致的嘴,贪婪地吸吮着最后一丝水汽。风,带着特有的粗粝感,卷起一阵阵呛人的沙尘。
涵洞里,李秀莲紧紧裹着那件露着黑棉絮的破袄,怀里搂着瑟瑟发抖的妮儿。
李秀莲低着头,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早已缠紧了她的五脏六腑,啃噬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是凭着本能,在麻木地挪动,视线昏花地搜寻着任何一点能入口的东西——哪怕是一根枯草根。
她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兜里只剩下五块钱,那是她与妮儿最后一笔的救命钱。
“娘……我饿……”妮儿的小脸蜡黄,嘴唇冻得发紫。
李秀莲把孩子往怀里死命地搂了搂,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脏兮兮的衣领上。
“妮儿乖,天亮了就好了……天亮了娘就去给你找吃的……”
就在这时——
一阵裹挟着沙粒的旋风毫无预兆地卷过,打着旋儿,带起一片混沌。一张巴掌大的红色纸片,像被无形的手猛地从某个角落撕下,骤然挣脱了束缚,在那股浑浊的气流中挣扎、翻滚。
它鲜红的颜色,在这片灰黄死寂的天地间,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目。它飘飘荡荡,忽高忽低,仿佛在与风搏斗,又仿佛被风戏弄着,最终不偏不倚,落在了李秀莲沾满尘土的布鞋尖旁。
那抹鲜红烫了她的眼。李秀莲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张纸上。她识字不多,纸上那些扭动的、密密麻麻的墨字,在她眼里只是一片模糊的墨点。
然而——纸的正中央,那个用浓墨粗粗勾勒出的图案,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意识里的混沌: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米粒饱满,粒粒分明,碗口似乎还蒸腾着看得见的热气!就在那碗米饭旁边,一个乌黑、巨大的惊叹号,如同一声无声的惊雷,狠狠砸在她的心坎上!
那是希望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