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海州的风像剔骨刀一样,刮得人脸皮生疼。
红旗路88号。这里曾是军区第二招待所,一块在此地竖了三十多年的金字招牌。但此刻,这块招牌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缓缓停在了布满落叶的大门口。
车门打开,一只蹭亮的黑色皮鞋踩在了开裂的水泥地上。方俊钻出车门,紧了紧身上的羊绒大衣。他抬头看着那栋灰扑扑的苏式建筑,眼神复杂。
这就是他花了五十万承包金,又动用了杨振邦副司令的天大面子,才拿下的“新战场”。
“这就是你要接的盘?”
副驾驶的门开了,杨岚走了下来。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藏青色职业套装,外面披着一件同色系的风衣,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作为曾经的将军之女,现在的东方宾馆财务总监,她身上那股子清冷干练的气质,与这个破败的招待所格格不入。
“烂透了,才有救。”
方俊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那是国企大锅饭馊了的味道。他转头对杨岚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股子狠劲,“走,媳妇,咱们进去会会这帮‘大爷’。”
两人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旋转门,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光线昏暗,为了省电,只开了一半的灯。地面上的大理石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现在因为长年累月没人保养,泛着一层油腻腻的黄。几只苍蝇在头顶那盏巨大的、缺了好几个灯泡的水晶吊灯周围嗡嗡乱飞,发出令人心烦的声响。
前台里,一个烫着爆炸头、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女服务员正趴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挤青春痘。
旁边的红色电话机铃声大作,响得跟催命似的,她愣是充耳不闻,似乎那电话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方俊走过去,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住店没房了!开会找后勤!吃饭去食堂!”
那女服务员头都没抬,不耐烦地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没看见忙着呢吗?”
方俊被气乐了。
“我是来找人的。”方俊耐着性子说道,“你们孙副经理呢?”
“孙经理?”女服务员终于舍得把眼睛从镜子上挪开,斜楞了方俊一眼,“你有预约吗?孙经理正在主持重要会议,谁也不见。”
“重要会议?”
方俊侧耳听了听。
从大厅左侧那扇虚掩的红漆木门里,正传来一阵阵震天响的喧哗声。
“一对三!”
“要不起!炸弹!哈哈哈哈!”
“老孙,你今天手气不行啊,这把又要输半个月工资了吧?”
“放屁!老子这把是同花顺!翻倍!都给钱给钱!”
那声音透过门缝钻出来,在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方俊指了指那扇门,看着那个目瞪口呆的女服务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就是你们的……重要会议?”
女服务员脸不红心不跳,翻了个白眼:“领导研究工作,也是你能打听的?去去去,一边等着去!”
方俊没再理她。他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看了一眼身后的杨岚。杨岚面无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动手吧,别客气。
方俊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红漆木门。
走到门口,他并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那块锈迹斑斑的铜牌——“军事管理区,闲人免进”。
多么讽刺。
方俊抬起脚,“砰”的一声巨响!
那扇厚重的木门连同门框,被方俊这一脚踹得差点飞出去。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屋里的喧闹声瞬间戛然而止。
正如方俊所料,这哪里是会议室,简直就是个盘丝洞。
一百多平米的房间里,烟雾缭绕,能见度不足五米。空气中充斥着劣质香烟、汗臭味和脚臭味混合而成的窒息气味。
两张原本用来开会的长条桌被拼在一起,上面铺着绿色的绒布。十几号穿着服务员制服、厨师服、甚至保安制服的男男女女,正围坐在桌边,每个人面前都堆着乱七八糟的零钱和扑克牌。地上全是瓜子皮、烟头和橘子皮,都没处下脚。
坐在正中间庄家位置上的,是一个满脸油光、肚子快把制服扣子崩开的胖子。
他手里正捏着一把牌,嘴里叼着半截中华烟,一只脚还踩在椅子上。这一脚踹门声把他吓了一哆嗦,手里的牌撒了一地。
“妈了个巴子的!谁啊?!”
胖子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上的肥肉乱颤,“想造反是不是?没看见老子在……在开会吗?”
方俊站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尊煞神。
他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墙角。那里有一台电热式取暖器正呼呼地吹着热风,温度开到了三十度,难怪这帮人一个个满面红光。
方俊弯下腰,伸手抓住了那根粗壮的电源线。
“啪嗒。”
他猛地一拽,直接把插头从墙上拔了下来。
“嗡——”
取暖器停了。紧接着,方俊又走到窗边,一把扯开了那厚重的丝绒窗帘,推开了窗户。
“呼——”
冬天的冷风夹杂着海风,瞬间灌了进来。
屋里那帮人,被这冷风一吹,齐刷刷地打了个哆嗦,有人甚至打了个喷嚏。
“你他妈谁啊?!”
胖子——也就是招待所原本主持工作的副经理,这里的土皇帝孙大富,彻底急了。他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横行霸道了二十年,还从来没人敢这么下他的面子。
孙大富推开椅子,带着几个流里流气的男服务员,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小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儿是部队的三产!我是这儿的副经理!你敢来这儿撒野,信不信老子一个电话,让纠察队把你抓起来?”
方俊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胖子,突然笑了。
他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捻起一张沾着油渍的扑克牌,那是张“大王”。
“孙副经理是吧?”方俊把那张牌轻轻一弹,扑克牌打着旋儿飞出去,精准地插进了孙大富上衣的口袋里。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方俊。后勤部王副部长临时有点急事,让我先到一会。”
方俊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从这一分钟开始,我是这儿的承包人,也就是你们的新老板。”
“老板?”
孙大富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转头看向周围的狐朋狗友,“哈哈哈哈!听见没?他说他是老板!”
“哈哈哈哈!”
屋里爆发出了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