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耀联邦第七边疆观测站“远眺者三号”,在接收到那道特殊脉冲信号的第十二小时十七分钟,彻底失去了所有规则层面的有序性。
起初只是通讯延迟。常规的量子纠缠通讯出现无法解释的、高达三秒的滞后——对于即时通讯而言,这是致命的。值班的联邦科学家们以为是设备故障,启动了自检程序。自检程序运行到第七项逻辑校验时,主控AI“哨兵”的语音合成器突然发出一段混杂着高频尖啸和意义不明古语的混乱音频,随后彻底静默。
紧接着,观测站内所有依赖预设逻辑运行的自动化系统开始出现集体性功能紊乱。环境调节系统将生活区的温度在零下五十度与七十摄氏度之间疯狂振荡;维生系统的氧气输出与二氧化碳回收彻底失谐;武器平台的自动瞄准系统锁定了观测站自身的能源核心。
最致命的是人员层面。超过三分之一的驻站人员,包括站长在内,在信号抵达后的第九小时左右,开始表现出严重的认知失调。他们时而呆滞不动,口中喃喃重复着无法理解的音节组合;时而突然狂躁,攻击视野内的一切移动物体,包括自己的同僚;时而又陷入极度的恐惧,蜷缩在角落,声称“有影子在墙壁里蠕动”、“听见星空在腐烂的声音”。
剩余勉强保持理智的人员试图启动紧急协议,乘穿梭艇撤离。但两艘穿梭艇的导航系统给出的航线,都是笔直地冲向最近的一颗恒星。手动驾驶模式也已失效——控制界面上的符号和读数,在观察者眼中不断扭曲、变幻,无法形成任何有效指令。
当帝国通过隐秘监测节点捕捉到“远眺者三号”发出的最后一段混乱的、充满非逻辑噪音的广域求救信号时,这座观测站已经变成了一个漂浮在边疆的、规则混乱的金属棺材。内部的人员要么死亡,要么陷入了某种比死亡更可怕的、逻辑被彻底摧毁的意识混沌状态。
“‘信息瘟疫’变种,确认。”苏云浅看着由“渡鸦”前哨和帝国监测网拼凑出的报告,声音冰冷。报告旁边是“远眺者三号”最后时刻的内部监控片段(帝国很早以前就在联邦部分关键设施中植入了被动式监控孢子),画面扭曲断续,但足以展现那地狱般的景象。“传播媒介是那道未知脉冲信号。感染方式:直接干扰并覆盖有序逻辑结构,优先作用于智能系统与高等意识。与摧毁晶析族的‘信息瘟疫’同源,但表现更……高效,更具针对性。”
“就像是专门针对联邦这种级别的科技文明优化过的。”风宸煜站在她身侧,凝视着画面上一个联邦科学家用头不断撞击控制台、直至血肉模糊的疯狂身影,眼神深处没有丝毫波动,只有绝对的冰寒。“‘切割者之痕’发出的‘回波’,是试探,也是……播种?”
“可能性很高。”苏云浅关掉令人不适的画面,“‘净火’系统成功拦截并耗能净化了它,证明我们的防御是有效的。但联邦没有‘净火’。这道信号经过他们的疆域,就像一把沾满瘟疫的刷子扫过毫无免疫力的群落。”
“联邦其他区域情况?”
“信号扇面扫过的其他区域,包括几个边缘殖民星球和两支巡逻舰队,都报告了不同程度的异常。逻辑错误、系统间歇性失灵、人员精神恍惚或短期失忆。规模远不如‘远眺者三号’集中和剧烈,但恐慌已经在蔓延。联邦中央议会已宣布第七边疆星区进入紧急状态,封锁了消息,但内部通讯显示,高层已经乱成一团。他们在争吵是派遣更多舰队去调查,还是立刻彻底放弃那片星区。”情报主管汇报。
“愚蠢。”风宸煜评价道,“如果那是瘟疫源,派更多舰队去等于送死。如果选择彻底放弃而不再建立有效隔离监控,瘟疫可能以更隐蔽的方式随着逃难者或失控设备扩散。”他看向苏云浅,“我们需要做什么?”
“两件事。”苏云浅早已思考过对策,“第一,通过我们潜伏在联邦内部的‘信风’网络,匿名投放经过简化和伪装的第一代‘逻辑防火墙’基础架构和‘信息污染识别指南’。不能直接给‘净火’技术,那会暴露我们,但可以给他们一个起点,让他们自己发展出一定的抵抗力。延缓瘟疫扩散速度,为我们争取时间。”
“第二,”她调出星图,指向联邦疆域与“切割者之痕”方向之间的一片广袤荒芜星域,“建议‘渡鸦’前哨,在确保自身绝对隐蔽的前提下,向这个方向投放一系列被动式、长周期、伪装成自然陨石的‘规则震颤’监测浮标。如果‘切割者之痕’或与之相关的存在,继续向这个方向(也即帝国和联邦方向)释放类似信号或进行其他活动,我们需要更早的预警。”
“批准。”风宸煜点头,“让‘渡鸦’立刻执行。匿名技术投放也由你负责,注意切断一切逆向追踪可能。”
处理完紧急外部威胁,注意力转回内部生死攸关的“火种计划”。
方舟“碎镜”外壳的第三次拓扑模拟正在“璇玑”的全力支持下进行。虚拟空间中,那复杂到极致的动态能量回路网络正在承受模拟的第八级规则震颤。代表规则稳定性的蓝色区域在缓慢但持续地缩减,被代表紊乱的红色侵蚀。
南宫院士的虚拟影像紧盯着数据流,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新设计的‘分形耗散拓扑’比上次的‘网状缓冲’表现更好,红色侵蚀速率降低了百分之二十五……但还不够!到了第九级模拟震颤,耗散结构会出现共振崩溃点!”
“引入非对称随机相位调制呢?”苏云浅的声音切入模拟空间,“在分形结构的关键节点,注入低幅度的、非周期性的相位扰动,打散可能形成的共振波峰。”
“非对称随机调制……需要额外的控制回路和算力,会增加系统复杂性和潜在故障点。”南宫快速评估。
“但可能换取整体稳定性的跃升。立刻在局部模型上测试。”苏云浅命令道。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条高优先级通讯接入了她的意识——来自“晶核”破解项目组。
“议长!‘沉默者之墓’的初步分析报告出来了!”负责人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兴奋,“根据‘回音’记忆残响中的描述,结合我们现有的银河古星图数据库进行模糊匹配……我们锁定了三个疑似区域!都是极度荒凉、缺乏常规资源、连星际尘埃都稀薄的‘空洞区’。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深空历史背景辐射畸变扫描显示,这三个区域,在距今大约……六到八百万年前,都曾出现过短暂的、大规模的‘规则静默’现象!与‘收割者’活动的特征高度吻合,但时间上更加古老!”
“‘收割者’在那么早以前就活动过?”苏云浅心神一震,“‘沉默者之墓’……难道是被‘收割者’彻底‘静默’后的文明遗迹?‘回音’文明认为那是‘抗争’或‘囚笼’?”
“记忆残响的后半部分还在破解,但有一个词组反复出现,破译难度极高,但我们尝试了‘回音’文明意识波动模式匹配后,得到了一个可能的译解:‘自愿的沉眠’。”
自愿的沉眠?
苏云浅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一个文明,自愿选择被“收割者”彻底静默?为了什么?躲避什么?还是……那静默本身,就是某种形式的“治疗”或“保存”?
“三个疑似坐标,立刻进行远程被动扫描,优先级低于‘切割者之痕’监测,但高于常规勘探。注意,只使用最原始的、基于基础物理规律的光学、射电观测,绝对禁止任何主动规则探测或信号发送。”苏云浅下达指令。任何与“收割者”相关的事物,都必须极端谨慎。
“明白!”
就在她刚刚结束与项目组的通讯,准备将注意力转回方舟模拟时,风宸煜的私人频道传来紧急呼叫,只有简短一句:“速来战略推演室,‘渡鸦’有绝密发现。”
战略推演室内,只有风宸煜、赵莽的影像,以及一段正在反复播放的、来自“渡鸦”前哨的加密数据流。
数据流并非图像,而是经过转换的规则场波动频谱图。在代表宇宙背景噪音的混沌线条中,有一道极其微弱、但异常规律的“涟漪”,正以固定的周期,从“切割者之痕”的方向传来,扫过“渡鸦”前哨所在的区域。
“这是什么?”苏云浅凝神观察。
“规律性回波。”赵莽沉声道,“‘渡鸦’确认,这不是自然现象。回波周期固定,每七十三小时十八分零四秒一次。强度极低,若非‘渡鸦’携带了最灵敏的被动规则感应阵列,且全神贯注监测该方向,根本不可能被发现。更重要的是……”他调出另一幅叠加对比图,“回波的频谱特征,与我们截获并净化掉的那道脉冲信号,在底层结构上有高度相似性,但表现形式温和、规律得多。”
“像是一种……周期性‘呼吸’?或者‘扫描’?”苏云浅瞳孔微缩。
“我们追踪了最近三次回波。”风宸煜指着星图,三条几乎平行的虚线从“切割者之痕”延伸出来,覆盖范围极广,“回波的指向并非固定,而是在一个很小的锥角内缓慢摆动。根据摆动轨迹外推……”他的手指划出一条弧线,最终,停在了星图上一个被重点标记的区域。
星耀联邦的核心星域方向。
“它在……缓慢地‘扫描’联邦?”苏云浅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更像是,在‘观察’被上次脉冲信号‘污染’后的区域,其变化。”风宸煜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意,“那道脉冲是瘟疫种子,而这种规律回波,是在观察瘟疫的……生长情况?”
这个推测让推演室内的温度骤降。
如果“切割者”或其相关存在,不仅在散布毁灭,还在冷静地观察、记录毁灭的过程与结果……那它的目的,就绝非简单的破坏。这更像是一种……实验?数据收集?
“‘渡鸦’安全吗?”苏云浅立刻问。
“目前安全。回波强度极低,且‘渡鸦’处于绝对被动状态,外壳有最新的‘信息隐蔽涂层’和‘规则弥散层’,被发现的概率低于千万分之一。”赵莽回答,“但继续长期停留的风险在累积。建议在完成监测浮标投放后,按计划撤离。”
风宸煜点头:“同意。撤离前,尽可能多捕捉几次回波数据,分析其细微变化。”
命令下达后,推演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那规律的回波频谱图,如同一个无声而冰冷的心跳,在屏幕上缓慢闪烁。
“先是‘切割者之痕’,然后是‘沉默者之墓’……现在,又是这种观察式的回波。”苏云浅低声自语,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一个主动造成伤害并观察后果的存在(切割者),一些可能自愿选择彻底静默的古老遗迹(沉默者之墓)……这两者之间,是对抗关系?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关联?”
风宸煜走到窗边(虚拟投影),望着外面忙碌而有序的方舟建造基地。巨大的框架在星空下延伸,无数工程舰船如同工蜂般穿梭。那是文明在绝望中铸造的诺亚方舟。
“云浅,”他忽然开口,没有回头,“你说,在‘病变’的宇宙里,像‘收割者’那样的‘自愈机制’会僵化失效。那么,‘切割者’……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机制’?一种更激进、更残酷的……‘诊疗手段’?而‘沉默者’,会不会是……拒绝治疗的‘病人’?”
苏云浅猛地看向他,这个大胆而可怕的假设,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如果宇宙本身是一个庞大生命体,其“病变”需要治疗……
“收割者”是温和但已僵化的保守治疗(隔离\/静默坏死区)。
“切割者”是激进的、可能伤害更大的手术或化疗(主动切割、散布“信息瘟疫”观察反应)?
而“沉默者之墓”中的文明,是否是因无法承受任何一种“治疗”,而选择了“自愿的沉眠”——一种文明的安乐死?
这个猜想令人不寒而栗,却隐隐与现有的线索碎片产生了诡异的契合。
“我们需要更多证据。”苏云浅最终说道,声音因这个猜想的沉重而略显干涩,“需要‘沉默者之墓’的更多信息,需要‘晶核’中关于‘切割者’本质的记载,甚至……需要弄明白‘回音’文明自己,在这场宇宙的‘诊疗’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会近乎覆灭。”
风宸煜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那就去找。在方舟建成之前,在倒计时归零之前,我们必须知道,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是疾病,是治疗,还是……一场我们无法理解的、宇宙尺度上的残酷医疗事故。”
他的话语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是向着更黑暗、更未知的深渊扩散而去。
方舟在建造,火种在保存。
而真相的拼图,正一片片从黑暗的宇宙背景中浮现,每一片,都带着冰冷而沉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