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沙漠很美。
银白的月华洒在起伏的沙丘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线。夜风掠过沙面,卷起细碎的沙粒,在月光中如流萤般飞舞。楚天踩着沙地前行,脚步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沙层下最坚实的脉络上,那是九百年法则感悟带来的本能。
越往东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温暖中带着灼热的气息就越发清晰。那是夏之印记的气息,也是风清雪的气息。只是此刻这气息中夹杂着一种不稳定的、随时可能爆裂的波动,像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的跳动。
楚天的心慢慢沉下去。
三个时辰后,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中,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朦胧的粉色——不是幻觉,是真正的桃林。在这片黄沙万里的南域荒漠深处,居然真的有一片占地数十亩的桃林,此刻正值花期,满树桃花如云似霞。
但走近了看,楚天发现这片桃林正在枯萎。
不是缺水,不是虫害,是一种更本质的“衰竭”。桃树的枝干上,新开的花朵还在绽放,但下方的叶片已经开始发黄、卷曲。盛放与凋零同时发生,违反着自然的规律。更诡异的是,桃林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暗金色光雾,光雾所过之处,空间微微扭曲,连光线都变得摇曳不定。
楚天踏入桃林。
脚下不是沙地,是松软的、带着湿气的土壤。这片桃林显然被某种力量庇护着,与周围的荒漠隔绝开来。但庇护的力量正在减弱——他能感觉到地底深处的水脉在快速枯竭,桃树的根系正在拼命向下延伸,却触不到水源。
林中小径蜿蜒,铺着零落的桃花瓣。楚天沿着小径往里走,越往里,那股灼热的气息就越强烈,空间的扭曲也越明显。走到桃林中心时,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风清雪坐在一棵最大的桃树下。
或者说,是“曾经”的风清雪。
她的身躯已经半透明,像由暗金色光线勾勒出的虚影,边缘处不断有细碎的光点飘散,融入空气中。她穿着那身标志性的赤红劲装,但衣服也成了虚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波动。长发披散在肩头,发梢也在化作光点消散。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胸口——那里有一颗拳头大小的暗金色光核在缓缓旋转,每一次旋转,都释放出狂暴的夏之法则波动。光核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裂纹中透出刺目的白光,那是法则即将彻底暴走、失控的征兆。
她闭着眼,似乎在沉睡。但楚天踏入她周围十丈范围时,她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却已经失去了实体,像两团燃烧的火焰在虚空中跳动。她看到楚天,火焰般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化为温柔的、带着释然的浅笑。
“你来了。”风清雪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桃枝的沙沙声,“比我预想的……要快一些。”
楚天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他想伸手触碰她,手指却穿过了她的虚影——现在的风清雪,已经没有了实体,只是一团由夏之法则勉强维持着形态的能量体。
“怎么会……”楚天的声音有些沙哑,“才九个月……”
“九个月?”风清雪笑了,笑容中带着苦涩,“楚天,从你进入归真之门到现在,外界确实只过去了九个月。但对我来说……夏之法则的暴走,让我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
她抬起虚幻的手,指向自己胸口那颗光核:“这里面的力量,每一息都在翻倍增长。三百年来,我用意志强行压制它,把它束缚在这具身体里。但现在……压制不住了。我的意识还能存在多久,取决于桃花再开几次。”
“什么意思?”
风清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周围的桃林:“看见这些桃花了吗?它们不是普通的桃树。每一株,都连接着我体内夏之法则的一条‘支脉’。花开,意味着那条支脉还在稳定;花谢,意味着支脉开始失控。”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待桃花再开九十九次——也就是再经历九十九次完整的‘花开到花谢’的周期——我体内所有的夏之法则支脉都会彻底暴走。到时候,我就不是风清雪了,只是一团纯粹的、没有意识的火焰法则,会烧尽这片桃林,烧尽方圆百里的一切,然后消散。”
楚天瞳孔骤缩。九十九次花开周期?那岂不就是……
“按现在的时间流速,最多还有三个月。”风清雪平静地说出了那个数字,“三个月后,南域东麓会有一场覆盖百里的法则火灾。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缓缓起身——虽然只是虚影,但动作依旧带着生前的利落。楚天也跟着站起来。
“跟我来。”风清雪朝桃林深处走去,“在消失之前,我想带你去看看……我守护了三百年的南域。”
楚天默默跟上。
风清雪没有走远,只是走到桃林边缘。她抬手,虚影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复杂的轨迹。随着她的动作,前方空间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显露出一道暗金色的门户。门户另一侧,隐约可见一片绿洲的景象。
“这是‘夏之通道’。”风清雪解释道,“用夏之法则强行稳定出的短距离空间通道,能连接南域各个绿洲。三百年来,我就是靠这些通道巡查各地,维持绿洲的存在。”
她迈入门户,楚天紧随其后。
穿过门户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变了。不再是桃林,而是一片占地数里的绿洲。中央有清澈的湖泊,周围生长着茂密的胡杨和灌木,几十座土坯房屋散布在湖边,此刻正是清晨,炊烟袅袅升起,孩童在屋外空地上嬉戏。
“这是‘月牙泉’绿洲。”风清雪的声音在楚天耳边响起,“南域十七个主要绿洲之一,居住着三百多人。三百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小水坑,是我用夏之法则催化地底水脉,才让它扩张成现在这样。”
她带着楚天在绿洲上空缓缓飘过——没错,是飘过,她现在已经没有实体,可以在空中自由移动。
“看见湖边那棵最大的胡杨了吗?”风清雪指着一株至少需要三人合抱的古树,“那下面埋着一个叫‘阿木’的孩子。一百五十年前,沙盗袭击绿洲,他为了保护弟弟妹妹,一个人引开沙盗,最后被乱刀砍死。我赶到时,他已经没气了。我把他葬在这里,种下这棵胡杨。现在他的弟弟妹妹都成了家,有了孙子孙女。”
楚天沉默地看着那棵胡杨。树冠如伞,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树下,几个老人正坐在石凳上聊天,其中一个白发老妪说着说着,忽然抬头看了眼胡杨,眼中闪过怀念。
“她在想阿木。”风清雪轻声说,“阿木的妹妹,今年已经一百七十岁了。修士的寿命,让她活到了现在,也让她思念了一百五十年。”
他们离开月牙泉,通过另一道门户来到第二个绿洲。
这个绿洲更大,中央不是湖泊,而是一口深井。井口用青石砌成,井边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这是‘百姓井’。”风清雪停在石碑前,“二百八十年前,南域大旱,连续三年滴雨未落。当时的十七个绿洲,有十四个干涸。这个绿洲的井也快见底了,井水只够每天每人分一碗。”
她虚幻的手指抚过石碑上的名字:“这上面的三百二十七个名字,是当年自愿放弃饮水、把水让给孩童和孕妇的老人。他们排队走到井边,看一眼所剩无几的井水,然后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转身走进沙漠——再也没有回来。”
楚天看着石碑。三百二十七个名字,有些刻得工整,有些歪歪扭扭,但每一个都透着决绝。
“我那时刚刚开始守护南域,力量还不够强。”风清雪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拼命催动夏之法则,想从更深的地底引水,但失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进沙漠,消失在黄沙里。后来……后来我终于打通了地底水脉,这口井再也没有干涸过。我在井边立了这块碑,每年清明,都会有人来祭拜。”
她顿了顿,看向楚天:“你知道他们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楚天摇头。
“他们说:‘告诉风姑娘,别难过,我们老了,该走了。让孩子们活下去,南域……不能断。’”风清雪闭上眼睛,虚影剧烈波动,“从那天起,我就发誓,只要我还活着,南域就不会再有一个孩子因干渴而死。”
第三个绿洲,第四个绿洲,第五个……
风清雪带着楚天走遍了南域十七个主要绿洲。每个绿洲都有故事,都有牺牲,都有她三百年来刻下的痕迹。
在“红柳洲”,她指着一片茂密的红柳林说,那是她用自身精血浇灌出来的——二百年前一场沙暴几乎掩埋了整个绿洲,是她燃烧三成精血,强行催生红柳固沙,才保住了这里的三百多口人。
在“星湖绿洲”,湖底沉着七具骸骨——那是七位金丹修士,在一百二十年前幽冥死气第一次渗入南域时,自愿结阵镇压污染源头,最终全部陨落。风清雪每年会在湖面撒下七朵火莲,祭奠他们。
在“骆驼泉”,泉眼旁有一座小小的祠堂,里面供奉的不是神佛,而是一块刻着“风清雪”三个字的木牌。绿洲的居民不知道她的模样,只知道三百年来,每当绿洲遇到危机,总会有赤红的身影出现,化解危难后悄然离去。他们立祠供奉,称她为“沙海赤凰”。
……
当走完第十七个绿洲时,已是黄昏。
风清雪带着楚天回到东麓桃林。她的虚影比早晨更淡了,边缘的光点飘散速度加快了一倍。胸口那颗暗金光核的裂纹,又多了一道。
两人坐在最大的那棵桃树下。夕阳的余晖穿过桃枝,洒下斑驳的光影。
“都看到了?”风清雪轻声问。
“嗯。”楚天点头,“十七个绿洲,十七段故事,三百年的守护。”
“其实不止这些。”风清雪笑了笑,“南域大大小小的绿洲有上百个,我带你看的只是主要的。有些绿洲只有几户人家,有些绿洲时隐时现,有些绿洲……已经消失了。”
她顿了顿,看向西方——那是沙漠最深处的方向:“三百年来,我一共守护过二百三十四个绿洲。其中一百零七个已经消失——有的是自然干涸,有的是被沙暴掩埋,有的是被妖兽摧毁。每消失一个,我就会在桃林里种下一株桃树。”
楚天这才明白,为什么这片桃林有这么多桃树。二百三十四株,对应她守护过的每一个绿洲。
“那现在还活着的绿洲呢?”他问。
“一百二十七个。”风清雪说,“其中十七个主要绿洲,四十三个中型绿洲,六十七个小绿洲。总共生活着大约八万人。这就是现在的南域,我守护了三百年的南域。”
她看向楚天,火焰般的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三百年前我没有选择留下,现在的南域会是什么样子?”
“会是一片死地。”楚天说,“没有绿洲,没有水源,没有生灵。”
“也许吧。”风清雪笑了笑,“但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这么累了。三百年来,我每天都要巡查各个绿洲,维持水脉,驱赶妖兽,调解部族冲突……有时候累到连虚影都维持不住,就瘫在沙丘上,看着星空发呆。”
她抬头看天,夕阳已经落下,第一颗星开始闪烁。
“可是啊……”风清雪的声音变得温柔,“每当看到绿洲里孩童的笑脸,看到新婚夫妇在胡杨下许愿,看到老人安详地坐在门前晒太阳……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桃林里起风了。夜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落在她的虚影上,穿透而过,继续飘向地面。
“楚天。”风清雪忽然正色道,“我时间不多了。在彻底消散前,我必须把夏之印记完整地交给你。不是现在——印记一旦离体,我会立刻消散。但在最后时刻,我会把它剥离出来。”
楚天握紧拳头:“没有其他办法吗?我可以试着用冬之印记压制夏之法则的暴走,或者用轮回之环的力量——”
“没用的。”风清雪摇头,“夏之法则的暴走不是外力能压制的。它已经和我的神魂彻底融合,暴走意味着我的存在本身正在被法则‘同化’。就像冰融化成水,水蒸发成气,这是不可逆的过程。”
她看着楚天,虚影的脸庞上浮现出释然的笑容:“别为我难过。三百年的守护,我累了,也该休息了。只是……”
“只是什么?”
风清雪沉默片刻,才轻声说:“只是有点遗憾。守护了南域三百年,我却从来没有真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在绿洲里住过一天,没有和人们一起庆祝节日,没有……尝过南域最着名的桃子。”
她看向桃树上那些饱满的、即将成熟的桃子,眼中闪过渴望:“都说南域的桃子最甜。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吸足了阳光和地热,咬一口,汁水甜得像蜜。可我守着这片桃林三百年,看着桃花开了又谢,桃子结了又落,却从来没有摘过一颗。”
楚天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株桃树下。这株树上的桃子已经泛红,再有一两天就能完全成熟。他伸手摘下一颗最大最红的,回到风清雪面前。
“现在尝。”他把桃子递到她面前。
风清雪愣了愣,看着那颗桃子,又看看自己的虚影:“可是我现在……没有实体,吃不了东西。”
“可以的。”楚天说,“用你的意识去‘感受’。桃子不仅是物质,它也承载着‘生长’‘成熟’‘甜美’这些概念。你的夏之法则本就与这些概念共鸣,应该能感受到。”
风清雪迟疑地伸出手——虚影的手。楚天把桃子放在她掌心,桃子在接触到她虚影的瞬间,竟然没有穿透落下,而是悬浮在那里,表面泛起淡淡的暗金色光泽。
她闭上眼睛。
桃子在虚影的掌心中微微旋转,果皮上的绒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风清雪的虚影开始波动,像水中的倒影被搅动。她正在用夏之法则与桃子中蕴含的“生长”“成熟”概念共鸣。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风清雪睁开眼睛。她的眼中,那两团火焰般的光芒变得柔和,像夕阳最后的余晖。
“真甜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原来……桃子是这样的味道。”
楚天看着她,喉咙发紧。
风清雪抬起头,看着楚天,笑了。那是三百年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纯粹,如此轻松,像个终于完成了所有功课、可以放心休息的孩子。
“谢谢你,楚天。”她说,“在我消失之前,能尝到桃子的味道,真好。”
她把桃子还给楚天——虚影的手松开,桃子落回楚天掌心。桃子表面依旧光洁,但楚天能感觉到,里面最核心的、最甜美的那部分“概念”,已经被风清雪取走了。
“三天后。”风清雪忽然说,“三天后的正午,是我体内夏之法则最稳定的时候。那时我会把印记剥离给你。在这之前……”
她看向桃林外,眼神变得锐利:“有一批客人要来了。我能感觉到,四股强大的幽冥气息正在从北方接近,最迟明晚就会到南域边界。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或者说,是冲着我体内的夏之印记来的。”
楚天眼神一冷:“幽冥四凶?”
“应该是他们。”风清雪点头,“玄黄死后,长生殿残余势力中最强的四个化神期。他们需要夏之印记来重建某种仪式,试图复活玄黄或者唤醒其他东西。这三个月来,他们已经试探过三次,都被我打退了。但这次……他们应该是倾巢而出,做最后一搏。”
她看向楚天,火焰般的眼中闪过决绝:“所以,在我消失之前,还有最后一战要打。楚天,你愿意……陪我打完这最后一战吗?”
楚天握紧手中的桃子,桃子还带着风清雪虚影留下的、微弱的温暖。
“当然。”他说,“我们一起。”
风清雪笑了,虚影在月光下轻轻晃动,像要随风散去,却又被她强行凝聚。
“那好。”她说,“明天日出时,我们去沙漠里等他们。不过在战斗之前……让我再给你讲讲南域的故事吧。关于这片土地,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夜渐深。
桃树下,一道虚影和一个青衣男子并肩坐着。虚影低声讲述着三百年的点点滴滴,男子安静聆听。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桃花瓣偶尔飘落,穿过虚影,落在男子肩头。
远处的沙漠里,四道黑色的气息如狼烟般升腾,正朝这边急速逼近。
但这一刻,桃林里很安静。
只有风清雪温柔的声音,在夜色中轻轻回荡:
“……那个绿洲有个孩子,他每年都会在最大的胡杨下埋一颗桃核。他说,等桃核发芽长大,结出桃子,风姐姐就能尝到了。现在……那株桃树已经开花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