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定北城的风依旧刮得如同刀割一般，卷着地上的雪沫子打着旋儿。若是往常，这时候家家户户都该紧闭门窗，守着火炕猫冬，除了必须要做的活计，谁也不愿把手伸出袖筒。
但在将军府的后花园里，却矗立着一座与这肃杀冬景格格不入的“水晶宫”。
这是一座长约十丈、宽三丈的奇怪建筑。它的骨架是用坚硬的榆木涂刷了多层桐油防腐后搭建的，而镶嵌在骨架之间的，不是砖瓦，也不是糊窗户的高丽纸，而是一块块晶莹剔透、虽然略带一点淡青色但透明度极高的平板玻璃。
沈云疏站在这一片晶莹剔透之中，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棉长衫，额头上甚至还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姐，这……这简直就是神迹啊！”
沈云墨蹲在一排整齐的木架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那片嫩绿得让人心颤的叶子。那是一株刚刚长出第四片真叶的黄瓜苗，叶片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露珠，在透过玻璃洒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北地寒冬，能看到这样鲜活的绿色，给人的冲击力不亚于在大白天见到了活神仙。
“这不算神迹，这是‘温室效应’加上咱们的锅炉供暖。”沈云疏手里拿着一只简易的温度计——那是利用酒精热胀冷缩原理制作的，虽然刻度不够精准，但用来监控室温足够了。
她指了指大棚两侧那一排排黑粗的铸铁管道。管道里流淌着的是从隔壁锅炉房烧开后泵送过来的热水，滚烫的热气通过铁管壁散发出来，将整个大棚内部烘烤得如同江南的暮春，温度恒定在二十度左右。
“这种平板玻璃，是咱们玻璃坊攻克了‘吹筒法’之后最大的成果。”沈云疏看着头顶那整齐的玻璃顶棚，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
以前的玻璃工艺只能吹制瓶瓶罐罐，或者做出很小的、充满气泡的玻璃片。而“吹筒法”则是先吹出一个巨大的玻璃圆筒，再趁热纵向剪开，摊平在退火炉里，这才得到了这种面积大、厚度均匀的平板玻璃。
有了它，阳光能毫无阻碍地射入，加热土壤和空气，而玻璃又能阻挡热量的散失，再加上暖气助攻，别说是黄瓜，就是西瓜也种得出来。
“今晚小年夜，咱们就能吃上蘸酱的新鲜黄瓜，还有那边的菠菜和小白菜，正好涮火锅。”沈云疏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去，叫几个人来，把那几垄长得最好的菜收了。今儿咱们有贵客到，得让他们开开眼。”
……
午后时分，定北城的南门再次热闹起来。
这一次来的，不是什么大军，而是一支长长的、略显狼狈的车队。
苏家的管家吴庸骑在马上，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显然这一路并不好受。他身后跟着几十辆满载的大车，车上装的是生丝、桐油和药材。而走在队伍最后的，则是几百名衣着单薄、神色惶恐的百姓。
他们有的背着木工箱，有的扛着锯子，有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吃饭的家伙事儿。这就是沈云疏点名要的那三百名江南造船匠人和两百名织工。
这些人大多是被苏家强行从江南征调或者是直接从工坊里抓来的，一路北上到了这苦寒之地，心里早就凉了半截，以为是要被发配去做苦役，大概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车队在瓮城内的广场上停下。
吴庸哆哆嗦嗦地爬下马，见到早已等候在此的李长风，连忙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员外，幸不辱命。五十万两银子折算的货物和人手，都在这儿了。我家二少爷……”
“吴管家放心，二少爷养得白白胖胖的，这就请出来。”李长风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很快，苏武被带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棉袍，虽然比来时瘦了点，但精神头居然还不错——毕竟这几天为了让他写信要钱，伙食标准是按着把总的级别走的。
“吴庸！你可算来了！”苏武见到自家人，眼泪差点掉下来，也不顾什么体统了，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那辆铺着软垫的马车，“快！快走！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
吴庸也不敢多留，甚至连李长风准备的送行酒都没喝，拿了放行条，带着苏武和剩下的苏家家丁，像逃命一样冲出了城门。
广场上，只剩下了那五百名不知所措的江南匠人。
寒风呼啸，不少人都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战的声音响成一片。
就在这时，沈云疏带着周砚和林栖走了过来。
她没有穿官服，而是依旧穿着那身在工地上常穿的棉大衣。她看着眼前这些面带菜色、眼神惊恐的工匠，没有立刻训话，而是转头对身后的炊事班喊道：
“姜汤呢？先给大伙儿一人盛一碗姜汤驱驱寒！还有刚出炉的肉包子，每人两个，吃了再说话！”
热气腾腾的姜汤和白胖的大肉包子很快被分发下去。
这些工匠们愣住了。在他们的印象里，被抓了壮丁，上来就是一顿杀威棒，哪有给吃给喝的道理？
一个头发花白、背稍微有些佝偻的老者，捧着滚烫的姜汤，犹豫着不敢喝。他身边一个年轻后生咽了口唾沫，低声问：“师傅，这……不会是断头饭吧？”
老者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哪家杀头前还给肉包子吃？吃！”
一口姜汤下肚，辛辣的热流顺着喉咙滚进胃里，瞬间驱散了大半的寒意。再咬一口肉包子，那是实打实的猪肉大葱馅，油水足得很。
原本死寂的人群里，渐渐有了活气，甚至有人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
等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沈云疏才走到人群前方的高台上，朗声道：
“各位师傅，我知道你们是被苏家强行抓来的，心里肯定有怨气，也害怕。但我沈云疏今天把话放在这儿：进了定北城的门，你们就不是谁的奴才，而是凭手艺吃饭的匠人！”
“在这里，包吃包住，每个月有例银，手艺好的还有奖金。只要你们肯干，不出三年，就能在城里买房置地，把江南的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享福！”
人群一阵骚动，显然不太敢相信。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放下空碗，排众而出。他虽然衣衫褴褛，但腰杆挺得笔直，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跟木头打交道的老把式。
“这位……女当家。”老者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老朽陆大江，是扬州府船坞的大工匠，干了一辈子的船。您给咱们吃喝，咱们感激。可老朽有一事不明，这定北城地处塞外荒漠，方圆百里连条像样的大河都没有，您要我们这群造船的来，能干什么？难不成要在沙子里行船？”
这话一出，众匠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沈云疏。是啊，造船的来了旱地，这不是和尚进了青楼——没处使劲吗？
沈云疏看着这位陆师傅，眼中满是欣赏。这就是她要找的技术骨干，有傲气，有真本事。
“陆师傅问得好。”沈云疏微微一笑，“谁说没有水就不能行船？谁说船只能在水里跑？”
她转身一指城南的方向：“周大哥，带陆师傅他们去看看咱们的‘船坞’。”
……
半个时辰后，城南铁路工坊。
巨大的厂房里，灯火通明。几辆正在组装中的重型轨道车厢停放在铁轨上。
陆大江站在一辆还没封顶的车厢骨架前，伸手抚摸着那粗大的榆木横梁和精密的榫卯结构，原本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起来。
“这榫头……是燕尾榫，但这结构……”陆大江绕着车厢转了一圈，嘴里啧啧称奇，“这底盘用了双层加固，还要承受极大的震动，这路子跟咱们造海船的龙骨是一个道理啊！”
“陆师傅好眼力。”沈云疏走上前，“这叫‘轨道车’，也就是火车。它要在铁轨上日行千里，载重万斤，普通的马车结构根本承受不住那种颠簸和拉力。只有你们造船的工艺，懂得如何利用木材的韧性来抗震，懂得如何在风雨中保持结构的稳固，才能造出我想要的车厢。”
陆大江听得入了迷。他在扬州造了一辈子漕运粮船，哪怕是最大的五桅海船他也修过，但这种在铁条上跑的“旱船”，简直闻所未闻，却又极其符合力学原理。
“而且，”沈云疏指了指旁边的一堆图纸，“以后这车还要加装更复杂的部件，甚至要全封闭防水，用来运送怕潮的火药和棉花。这蒙皮的工艺，捻缝的技术，除了你们造船匠，没人干得了。”
陆大江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沈云疏，这次他的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怀疑，只剩下对新事物的狂热。
“当家，您是行家。”陆大江郑重地行了一礼，“这活儿，咱们接了！不就是在铁上跑的船吗？给我三个月，我带着这帮徒子徒孙，给您造出一支无敌的‘旱地舰队’来！”
“好！”沈云疏大喜，“陆师傅，以后这车辆厂就归你管，你就是厂长。所有材料，要什么给什么！”
安抚完了造船匠，剩下的两百名织工则被带到了纺织厂。
当她们看到那几十台正在轰鸣运转的水力飞梭织机时，一个个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这……这是什么织机？怎么梭子自己会飞？”一个年长的绣娘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快得看不清影子的梭子。
阿禾在一旁自豪地介绍道：“这是咱们当家发明的飞梭织机，效率是你们老式织机的十倍。而且咱们用的棉纱，都是经过梳棉机处理的，又细又匀。”
看着那一匹匹如云朵般洁白细密的棉布从织机上流淌下来，这些原本还担心会受苦的织工们，瞬间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天堂。对于手艺人来说，能用上最好的工具，织出最好的布，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
当晚，将军府设宴。
为了款待陆大江等几位工匠头领，以及刚刚立下大功的定北军将领，沈云疏特意把宴席摆在了议事厅。
桌子上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只有热气腾腾的铜火锅。锅底是沈云疏特制的牛油麻辣底料，红亮亮的油汤翻滚着，香气扑鼻。
但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不是那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片，而是桌子中央那几个碧绿的大盘子。
一盘是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切成了整齐的条状，旁边放着一碟子鸡蛋酱。
一盘是翠绿欲滴的菠菜，洗得干干净净，叶片上还挂着水珠。
还有一盘是鲜嫩的小白菜和香菜。
陆大江看着这桌子菜，使劲眨了眨眼，转头问旁边的李长风：“李总管，这……这是真的菜？咱们这是在塞北，还是回了扬州？”
李长风哈哈大笑，夹起一根黄瓜，“咔嚓”咬了一口，清脆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酸：“陆师傅，这就是咱们定北城的‘特产’。玻璃暖房里种出来的，这大冬天的，除了咱们这儿，就是皇宫里也不一定能吃上这一口鲜。”
陆大江颤抖着手夹了一筷子菠菜放进滚烫的锅里，稍微一烫便捞出来放进嘴里。
那久违的清香和鲜嫩瞬间充满了口腔，让他这个吃惯了江南精细菜肴的人，居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在这苦寒之地，能让铁树开花，能让冬日生春。这哪里是流寇？这分明是改天换地的神人啊！
“沈当家！”陆大江端起酒碗，站起身来，面色涨红，“老朽服了！以前在扬州，总觉得自己手艺了得，如今天下大乱，更是心灰意冷。但今日见了您的手段，老朽这把老骨头算是又活过来了！这杯酒，敬您！敬定北城！”
沈云疏也站起身，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周砚坐在她身边，左手端着酒，眼神温柔而坚定。林栖依旧坐在角落里，虽然没说话，但也举起了杯。沈云墨正在跟一大片羊肉奋斗，吃得满嘴流油。赵叶和阿禾正在小声讨论着大棚里能不能种草药。
“陆师傅言重了。”沈云疏微笑着说道，“这只是个开始。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别说是冬天的蔬菜，就是那天上的月亮，咱们也能想办法上去瞧瞧。这杯酒，敬未来！”
“敬未来！”
众人齐声高呼，将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宴席散去后，夜已深沉。
沈云疏披着大氅，站在廊下看着漫天的繁星。周砚走到她身边，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
“云疏。”林栖的声音突然从阴影里传来。
沈云疏并没有被吓到，她早已习惯了林栖这种神出鬼没的方式。
“怎么了，林栖？”
林栖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送到的情报，脸色有些凝重。
“京城的消息。老皇帝……驾崩了。”
沈云疏和周砚对视一眼，神色瞬间变得肃然。
“谁继位了？”周砚问。
“不是太子，也不是三皇子赵王。”林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是一道遗诏，传位给了年仅六岁的九皇子。而摄政王，是赵王。”
“挟天子以令诸侯。”沈云疏冷笑一声，“看来这大邺的天，彻底塌了。”
“还有，”林栖顿了顿，“赵王摄政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封你为‘定北侯’，并……赐婚。”
“赐婚？”沈云疏一愣，“赐给谁？”
林栖看了一眼周砚，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把你赐婚给新任的兵部尚书，也就是苏武的亲哥哥——苏文。
“不对，苏文已经被我杀了。”沈云疏皱眉，“是苏武？”
“不，是苏家的三少爷，苏全。一个出了名的傻子。”林栖补充道。
周砚手中的茶杯“咔嚓”一声，被生生捏碎了。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他却仿佛毫无知觉，眼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暴戾杀气。
“他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