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破奴走到霍去病身边,低声道:“将军,弟兄们…都有些憋得慌。整天不是操练就是休整,看着卫大将军的人忙进忙出,咱们倒像是…像是客人。”
霍去病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他何尝不憋闷?巨鹿之后,他就像一柄被强行归鞘的宝刀,锋芒被收敛,只能看着卫青用另一种方式“征服”这片他用鲜血换来的土地。陛下的旨意尚未到来,卫青也明确表示河北防务由他全权负责,他霍去病及其部属,暂时只需“休整待命”。
这种被排除在核心之外的感觉,让他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团火。
“缴获的物资,分配可还公平?”霍去病忽然问道,声音有些冷。
赵破奴犹豫了一下,道:“卫大将军倒是没有克扣,该给我们的粮草军械一样不少。只是…只是所有的缴获都需经他统一调配,咱们想多拿些箭矢备用,也需层层上报…”
霍去病眼中寒光一闪。他习惯了就地取材,以战养战,如今却被套上了辔头。这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帝国军队正规化、制度化的必然,但他就是感到一种束缚。
就在这时,一名卫青的亲兵校尉来到校场,对着霍去病抱拳道:“骠骑将军,大将军有请,商议军务。”
霍去病收敛心神,恢复冷峻,点了点头,随那校尉前往帅府。
帅府内,卫青正与几名文官模样的属吏查看一幅巨大的河北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新设立的亭、里,以及屯田点和驻军位置。
“骠骑将军来了。”卫青抬头,语气平和,“坐。”
霍去病坐下,目光扫过那幅充满“治理”痕迹的舆图,与他脑海中那幅只有进军路线和攻击目标的军事地图截然不同。
“去病,河北初定,然根基未稳。秦人虽退,民间恐有余孽,且需防备东胡、匈奴等塞外部落趁虚而入。”卫青指着舆图上的几处关隘和边境线,“我意,在各郡要冲,常驻兵马,建立烽燧体系,并与地方民防结合,形成纵深防御。你部骑兵,乃我军最强机动力量,不知有何看法?”
卫青并非独断专行之人,他在征询霍去病的意见,但问题的核心,已然从“进攻”转向了“防御”和“治理”。
霍去病沉默片刻,开口道:“大将军布局周全。然,末将以为,最佳防御,乃是进攻。我军新胜,士气正旺,当趁秦人新败,王翦西线吃紧之际,或可自井陉西出,威胁太原;或可自幽州北上,扫荡燕代,将战火引向秦人腹地,使其无力恢复,而非困守河北,坐待其反扑。”
他还是习惯性地想着进攻,想着将战果无限扩大。
卫青摇了摇头,耐心道:“去病所言,自有道理。然,我军千里奔袭,人马疲惫,河北新附,粮草转运艰难,后方未稳,贸然再次大举出兵,风险甚巨。陛下之意,亦是令我等先稳固河北,积蓄力量。待根基牢固,钱粮充足,再图后计不迟。”
又是稳固,又是积蓄!霍去病心中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但他知道,卫青代表的是陛下的意志和帝国的整体战略。他强行压下反驳的冲动,只是生硬地回了句:“末将明白了。”
议事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霍去病告退离开,走出帅府,看着巨鹿城头那面巨大的“汉”字旗,以及城外远处卫青部下正在组织的屯田队伍,他感到自己与这片正在被“驯服”的土地,以及那套庞大的帝国治理体系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形的隔膜。
他是一柄只为撕裂而生的利刃,而帝国需要的,却不仅仅是利刃。
回到驻地,赵破奴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将军,卫大将军有何指令?咱们是不是有新仗打了?”
霍去病看着麾下将领们期盼的眼神,缓缓摇头:“暂无。大将军令,继续休整,巩固防务。”
失望的情绪瞬间在将领中弥漫开来。
霍去病走到自己的战马旁,抚摸着马颈,望向南方。那里有困守庐州的王贲,有正在江淮东部高歌猛进的李靖,有在荆北蠢蠢欲动的朱棣……天下之大,何处不可驰骋?为何要将他这把最锋利的刀,闲置在这逐渐变得“安稳”的河北?
一个危险的念头,开始在他心底滋生。或许…陛下的旨意,不该是束缚?或许…他该用自己的方式,继续为大汉开疆拓土?
卫青带来的秩序,如同坚冰,覆盖了河北的血火。但这坚冰之下,霍去病这把躁动不安的烈火,却在暗暗燃烧,寻找着再次喷薄而出的裂缝。河北的“治”,与骠骑将军心中的“乱”,形成了一道潜在的、足以影响未来战局的裂痕。
巨鹿城仿佛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昔日霍去病铁骑带来的狂飙突进之气,正在被卫青带来的、无处不在的秩序与章程迅速消磨、固化。
骠骑将军驻地内的气氛愈发沉闷。操练依旧,但少了那份箭在弦上的紧绷感;伙食不缺,却品不出征战四方时就地取食的那股野性滋味。最让这些骄兵悍将难以忍受的,是那种逐渐被边缘化的感觉。
所有军事行动,无论大小,皆需报备卫青帅府批准。缴获物资,哪怕是一袋黍米,也需登记入库,再按定额领取。就连士卒休假出营,都需持有加盖了卫青麾下行军司马印信的符节。霍去病本人,虽位高权重,卫青表面也给予尊重,但涉及河北防务、人事任免、粮草调配等核心权力,他被自然而然地排除在外。卫青召开的军议,更多是向他“通报”情况,而非真正与他“商议”决策。
霍去病如同一头被拔去了爪牙,圈养在华丽牢笼中的猛虎。他每日看着卫青麾下的将领们奔波于各郡县之间,安民、屯田、筑城、设防,将河北一步步打造成铁桶阵,而他和他的骑兵,却成了这铁桶阵中一件暂时用不上、却又不得不小心看管的“贵重兵器”。
这一日,霍去病例行前往帅府参加军议。议题是关于在漳水、滹沱河沿线增设烽燧,以及征发民夫加固信都至邺城一线城防的琐碎事宜。他全程沉默,直到尾声,卫青看向他,例行公事般问道:“骠骑将军对此可有补充?”
霍去病抬起眼,目光如冷电扫过堂上那些专注于文书地图的文官和将领,最终定格在卫青身上。
“大将军布局周密,末将无补充。”他声音平淡,随即话锋陡然一转,“然,末将麾下儿郎,久疏战阵,弓马难免生疏。近日闻听,并州秦军似有异动,斥候亦报,太行山中有溃兵聚集成匪,袭扰乡里。末将请命,率本部骑兵,西出井陉,巡弋太原边境,或入山清剿匪患,以练兵马,以安地方!”
这是他多日压抑后,寻找到的一个看似合理的突破口。他需要动起来,需要嗅到战场的气息,需要让手中的刀再见血光!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卫青身上。
卫青面色不变,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去病之心,本将知晓。然,并州秦军虽有异动,尚在集结,未成气候,王翦老成,不会轻易给我军可乘之机。山中匪患,不过疥癣之疾,已命郡兵清剿,无需劳动骠骑将军大驾。”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春耕与稳固防线。骠骑将军所部,乃国之锐器,当用于关键之时,关键之地。暂且安心休整,厉兵秣马,待陛下旨意或战机出现,自有你部用武之地。”
又是休整!又是等待!霍去病胸口一股郁气几乎要炸开,但他看着卫青那平静却深邃的目光,知道任何反驳在此时都是徒劳。他猛地站起身,抱拳道:“末将……遵令!” 说罢,也不等卫青再言,转身大步离去,甲叶碰撞之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显得格外刺耳。
回到驻地,赵破奴等人立刻围了上来。看到霍去病阴沉的脸色,众人心中都已明了。
“将军,卫大将军还是不准?”赵破奴忍不住问道。
霍去病没有回答,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望着校场上那些因为无所事事而显得有些懒散的士卒,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庞大的帝国机器一点点磨去棱角,驯化成一头只知道听从号令的看门犬。这不是他霍去病想要的!他的功业应该在马背上,在敌人的尸山血海中,在无尽的征伐路上!
“不能再等下去了……”霍去病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陛下若要怪罪,便由我霍去病一力承担!”
他猛地转身,对赵破奴等心腹将领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进入战时戒备,检查兵器马匹,储备干粮箭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营地!”
他要做好准备,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再次挥师出征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需要他自己去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