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年的初冬,北京城笼罩在薄雾与寒意中。
紫禁城乾清宫。
皇帝朱佑樘半倚在暖阁的榻上,明黄色的锦被盖至腰间。
比起二十年前在陆仁家吃火锅打麻将时那个兴致勃勃的“朱员外”,如今的弘治帝明显清减了,两鬓斑白更甚,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然保持着一国之君的清明。
他刚刚服过药,挥退了所有内侍。
“让陆仁进来。”声音有些沙哑。
陆仁一身一品文官常服,躬身入内行礼。
他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药味,也能看到皇帝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
“免礼,看座。”弘治帝抬手指了指榻前绣墩,“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陆仁谢恩落座,距离榻前五尺。他知道,今日的谈话不会简单。
“朕今日叫你来,不是议政。”弘治帝缓缓开口,目光投向窗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说说过去,说说……将来。”
陆仁心头微动:“臣愿聆听圣训。”
“什么圣训,闲聊罢了。”弘治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还记得那年大年初三,在你家里,朕还是‘朱员外’,你给朕说了五策。”
“臣记得。经济、科技、强军、文制,还有君臣同心。”
“对,君臣对五策。”弘治帝的眼神有些悠远,“一晃二十年了。朕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就把你那五策翻出来看,一条条对照。你提的‘官督商办’,有了兴业总局;‘格物致用’,格物院成了气候;新军练出来了,铁路在铺,电报在架,船越造越大,飞天的东西都弄出来了……”
他的语气里有欣慰,也有感慨:“国库的钱,比朕登基时多了几十倍不止。这仗打得虽然耗费巨大,可南洋的香料、瀛洲和美洲的金银、西域的商路,都实实在在地拿下来了。黑海边的钉子,也扎稳了。”
陆仁肃然道:“此皆陛下圣明,将士用命,万民协力之功。”
“万民协力……”弘治帝轻轻重复这个词,“是啊,万民。陆仁,你这些年在各地推行新政,建工坊,修铁路,开学堂,最常接触的就是百姓。你告诉朕,如今的百姓,比起十年前,日子过得如何?”
陆仁认真想了想,缓缓道:“陛下,臣不敢妄言四海皆同。但以臣所见所闻,直隶、山东、南直隶等新政推行较早、较深之处,百姓生计确有改善。工坊吸纳流民,一人做工,可养数口;新作物推广,山地贫田亦能产粮;格物院所出农具、织机,省力增效;各地蒙学堂渐多,贫寒子弟亦有识字机会。虽物价时有波动,劳作依然辛苦,但‘饿殍遍野’之景象,臣近年已少见。百姓言谈间,对朝廷新政,尤其是‘以工代赈’‘农贷惠农’诸策,多有称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新政推行中亦有弊端。工坊劳作辛苦,时有纠纷;征地修路,难免扰民;新旧交替,传统匠户生计受影响……此皆需不断调整完善。然总体而言,百姓确从国家发展中获益,此乃不争事实。”
弘治帝静静听着,点了点头:“获益就好。朕这三十年,不敢说宵衣旰食,但自问勤勉,未敢有一日懈怠。用你,用刘健、谢迁、刘大夏,用王阳明、林啸风这些能臣干将……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些,让这大明江山更稳固些么?”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陆仁身上:“陆仁啊,你说,朕这三十年,做得怎么样?”
陆仁起身长揖:“陛下励精图治,广开言路,重用贤能,兴革并举。对外拓土开疆,扬我国威;对内发展工商,改善民生。如今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格物之学兴盛,百姓安居乐业。此等景象,纵览史册,亦不多见。陛下之功业,堪比汉之文景,唐之贞观。”
“贞观……”弘治帝轻轻重复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光芒,“唐太宗李世民,开创贞观之治。朕……有时候也想,能不能和这位太宗皇帝,比上一比。”
他停顿了一下:“你觉得,朕比之如何?”
陆仁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唐太宗扫平群雄,奠定大唐基业,武功赫赫。然其得位之事,终是瑕疵。陛下以仁孝继大统,三十年来,始终以仁恕治国,以勤政爱民为本。论开疆拓土、革新技术、富国强兵之实效,陛下所成,已不逊贞观。而论君臣相得、朝局稳定、民生持续改善,陛下治下,更有过之。贞观之治,在于开一时之盛;陛下所求,恐在立万世之基。两者可比,却不必强分高下。”
弘治帝听了,沉默良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万世之基……谈何容易。”
他示意陆仁重新坐下,语气变得低沉:“陆仁,你熟读史书。自夏商周以降,秦汉魏晋,隋唐宋元,哪个朝代没有过强盛之时?始皇帝一统六合,书同文车同轨,自以为传之万世,结果二世而亡。汉武帝北逐匈奴,开疆万里,晚年却国家疲敝,不得不下《轮台罪己诏》。唐玄宗开元盛世何等繁华,转眼便是安史之乱。本朝太祖、太宗,何等英武,可后来呢?土木堡之变,险些倾覆社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龙纹:“朝代总有兴衰,如同日月有升落,四季有轮回。这是天命,还是……人谋不臧?”
陆仁心头一凛。他知道,谈话正触及最核心的问题。
“朕这些日子,总在想。”弘治帝继续道,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现在的大明,看起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太子监国,做得不错,有锐气,也有你在一旁辅佐,朕放心。可是,太子之后呢?太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朕的子孙后代,难道个个都能如朕、如太子一般勤勉?都能遇到如你这般的能臣?”
他转过头,目光如炬:“若后世子孙不肖,或庸懦,或残暴,或怠政,这大好江山,这蒸蒸日上的国势,会不会也如历代那些王朝一样,由盛转衰,最终……土崩瓦解?”
暖阁内陷入寂静,只有地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弘治帝的目光更加锐利:“陆仁,你告诉朕。以你之见,以你那些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大明,如何才能跳出这个兴衰轮回?如何才能……真的千秋万代?”
陆仁感到后背渗出细汗。
这个问题,太重了。
“陛下……”他喉咙发干。
“说。”弘治帝的语气斩钉截铁,“今日所言,出你之口,入朕之耳。无论你说什么,朕恕你无罪。朕要听的,是真话,是你真正想过、但或许从未敢对人言的想法。”
陆仁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责任。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臣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不仅思考过大明,也思考过更广阔的历史。”
“在臣看来,历代王朝兴衰之根源,除天灾外患,核心在于权力与民本关系的失衡。”
弘治帝微微前倾身体。
“王朝之兴,往往始于敬畏百姓、顺应民心。 太祖高皇帝起于微末,深知民间疾苦,故能以‘驱除胡虏,恢复中华’号召天下。朝代之初,君主多能体恤民情,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故此能迅速恢复元气,走向强盛。”
“王朝之衰,往往始于背离百姓、无视民瘼。 随着时间推移,权力逐渐集中,君主深居宫闱,不再知民间真实;官僚体系膨胀,层层盘剥;土地兼并,百姓流离;一旦遇上天灾人祸,官府不能有效赈济,反而横征暴敛,则民怨沸腾,烽烟四起。此时若有枭雄振臂一呼,往往应者云集,并非因为他们多么英明,而是因为百姓已经活不下去,只能铤而走险。”
陆仁的语调更加慎重:“陛下,臣曾听西山老矿工说过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如水,朝廷如舟。水静则舟稳,水怒则舟倾。历代王朝,非亡于外敌,实多亡于内部民心离散。”
弘治帝缓缓点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荀子之言。唐太宗亦常以此自警。”
“正是。”陆仁继续道,“故欲求大明长久,跳出兴衰轮回,关键在于构建一套能始终让权力敬畏百姓、服务百姓、受百姓监督的制度。此制度之核心,不在确保一家一姓永坐江山,而在确保无论谁执政,都必须以万民福祉为根本,否则就会被取代。”
弘治帝的眼神深邃起来:“说下去。”
“臣有一个构想,或可称‘大明民本宪政体系’。”陆仁清晰地说出这个名称。
“其核心原则是:天下为公,主权在民,治权受托,法为纲纪,君为象征,渐进改良。”
他开始详细阐述:
第一,天下为公,主权在民——根本理念的转变。
“陛下,《礼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不应只是理想,而应成为国家根本理念。国家非一家一姓之私产,而是天下万民之公器。 最高权力不属于君主个人,也不属于任何家族,而属于全体国民。”
“具体而言,可确立‘民权宪章’,明确宣告:国家一切权力源于人民;政府之存在是为了保障人民之生命、财产、自由与发展;任何法律与政策,若背离人民根本利益,即丧失正当性。此非削弱皇权,而是将国家根基从脆弱的血脉传承,转向更稳固的民意志向。”
弘治帝目光闪动,没有打断。
第二,治权受托,贤能理政——治理权力的产生与运行。
“主权在民,但亿万百姓不可能每日亲自处理政务。因此,人民通过公平、公开、定期的选举与考核,将治理国家的权力委托给贤能之士。这包括两个最高行政职位:总统与国务院总理。”
“总统,由国民选举产生,代表国家,主要负责国防、外交及监督宪法实施。总理,由国会选举产生,领导内阁,负责日常政务。两者皆有固定任期,可连选连任,但必须定期接受人民重新授权。”
陆仁加重语气:“关键在于,任何人,无论出身,只要证明自己德才兼备、政见得民,皆可竞选这些职位——包括皇室成员。若陛下子孙中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完全可以通过公平竞争,以其能力服务国家,赢得万民拥戴。但这必须经过选举检验,而非自动继承。如此,既给皇室成员开辟报国正道,更确保治国者始终是最优之选。”
第三,多层监督,民权制衡——防止权力背离人民。
“权力若无制约,必生腐败,必离民心。因此需建立多层监督制衡体系。”
“国会监督:设立民选国会,分上下两院。下议院直接代表民意,制定法律,审批预算,质询政府。上议院可包含地方代表、专业精英,起平衡作用。国会有权弹劾违宪渎职之官员。”
“司法独立:设立独立法院系统,法官经严格选任,非过错不得免职。最高法院拥有违宪审查权,可判定法律或政令是否违背宪法与民权。”
“民权机构:设立独立之都察院、审计署,专职监察百官,反腐肃贪。设立‘民情通政司’,广开言路,直接收集民间疾苦与建议,直达天听。”
“地方自治:赋予省、府、县各级相当自治权,地方官员由当地民选产生,负责本地民生事务。人民可更直接地监督和影响身边之治理。”
“对于新开拓的疆土,如瀛洲、美洲、西域等,可根据其文化、发展阶段,设立不同类型的特别行政区或自治领,在承认大明主权和宪法的基础上,给予高度自治,逐步融合。”
“最关键者,乃最终监督权在民。”陆仁目光炯炯,“定期选举即是最大监督。政府做得好,人民用选票奖励;做得不好,用选票更换。此外,可设‘重大事项全民公投’机制,关乎国本之大事,由全体国民直接决定。如此,执政者岂敢不惕厉勤政,岂敢不倾听民声?”
第四,君为象征,国本永固——皇室的新定位。
“在此体系中,大明皇帝将居于更超然、更崇高的位置。陛下,臣绝非欲废皇权,而是欲升华皇权。”
“皇帝不再是具体政务的决策者和执行者,不再为日常治理得失负责。皇帝将成为:国家统一与永恒的象征,民族文化的传承者,宪法的最终守护者,重大危机的仲裁者。”
“皇帝超脱于党派政争之上,如同定海神针,在国家剧烈变革或危机时刻,起到稳定人心、凝聚共识的作用。皇室的存在,确保国家在根本上的连续性与稳定性。而皇室成员,既可凭才能竞选执政,亦可从事文化、慈善、学术等崇高事业,永受国民尊崇。”
陆仁恳切道:“陛下试想,若行此制,皇室不再承担‘昏君误国’之风险,不再因具体政策失误而承受民怨。无论后世子孙才能如何,皇室尊严与安全皆有保障。而国家治理,由天下英才通过公平竞争执掌,持续选出最优者,则最大程度避免庸人暴君之害。此非削弱朱家,实乃保朱家与国同休,享万世之安!”
第五,法为纲纪,渐进改良——实现路径的务实设计。
“如此宏大变革,绝非一蹴而就。需以宪法为根本纲纪,确立基本原则,而后渐进改良,稳步推行。”
“初期,可从扩大地方咨议开始,让更多士绅百姓参与本地事务。逐步推广官员考核选拔的公开公平。强化律法权威,确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则。扩大蒙学堂,开启民智,让更多百姓识字明理,为将来真正行使民权奠定基础。”
“可能需要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长时间,方能逐步接近此理想图景。但方向明确,每一步都让国家更稳固,让百姓更安心,让大明真正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循环。”
陆仁的阐述持续良久。弘治帝始终静静聆听,眼神深邃如潭。
当陆仁终于告一段落,暖阁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弘治帝缓缓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他脸上表情复杂难明——有震撼,有深思,有疑虑,更有一种触及根本的触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睁眼,目光已恢复平静,但深处有某种东西被点燃了。
“天下为公……主权在民……治权受托……君为象征……”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选举……监督……民权制衡……”
“陆仁,”弘治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可知道,你今日所言,若传出一字半句,便是惊世骇俗、动摇纲常之论?这等于说,皇帝不是天子,权力不来自天,而来自……民?”
陆仁离席,跪倒在地:“臣惶恐!臣绝无不敬天地、不忠陛下之心!然臣以为,天意即民意!《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上天如何看待世事?通过百姓的眼睛来看。上天如何听取声音?通过百姓的耳朵来听。陛下,历代贤君,不都是因为体恤民情、顺应民心,才被称为‘奉天承运’么?若背离百姓,即便有‘天命’之说,百姓活不下去时,这‘天命’还能延续么?”
他抬起头,眼中是坦荡与恳切:“陛下问臣如何求千秋万代,臣不敢虚言。臣之构想或许超前,实施更是千难万险。但其中道理,臣认为是对的——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不在于有一个永远英明的皇帝,而在于有一套能让权力始终敬畏百姓、服务百姓的好制度。”
“陛下,这些年在西山,在各地工坊,在铁路工地,臣见过太多普通百姓。他们要求的不多,不过是安居乐业,公平正义,子女有前途,晚年有依靠。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拥护谁;谁让他们活不下去,他们就反抗谁。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朝廷做的每一件事——修路、开矿、建厂、办学、打仗——最终不都是为了百姓能过得更好么?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让百姓有更多途径表达诉求,监督朝廷,确保朝廷做的事真的对他们有益?”
弘治帝久久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陆仁,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你先起来。”良久,弘治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也有一丝释然,“朕说了,恕你无罪。”
陆仁谢恩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你这套东西……太大,太新。”弘治帝缓缓道,“朕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也做不到了。甚至太子那一代,恐怕也难以真正展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不过,有些道理是对的。权力不能毫无制约,必须敬畏百姓;选拔人才不能只看出身,要看真才实学;法律应该成为准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地方应该有些活力,让百姓能管身边事……这些,现在就可以开始做,慢慢做。”
“你今日所言,写成密折,只给朕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太子。”弘治帝的语气严肃起来,“太子锐气有余,沉稳不足。他现在需要的是打好眼前的仗。这等长远根本之计,他暂时还把握不住。”
“臣遵旨。”
弘治帝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千秋万代……哪有什么一家一姓的千秋万代。朕读史书,看到前朝覆灭时,那些皇室子孙被屠戮殆尽……心中常戚戚。”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却很清晰:“朕不求朱家永远坐在这个位子上,朕求的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永远安居乐业;这个华夏文明,能永远延续昌盛。如果有一天……朱家的子孙不再适合领导这个国家,那么,让更合适的人来领导,让国家继续前进,让百姓过得更好……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奉天承运’。”
这番话,轻如叹息,却重如泰山。陆仁心中震撼,他知道,这是这位帝王在生命后期,超越了家天下狭隘观念的真切感悟。
“陆仁。”
“臣在。”
“好好辅佐太子。打好眼下这一仗。把格物院办好,把民生搞好。”弘治帝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深深的倦意,“你今日说的那些……关于百姓、关于制度、关于未来的话,朕会仔细思量。或许百年之后,你我的子孙,真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更稳固、更得民心的大明。”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不负万民所望!”陆仁深深拜下。
当他退出暖阁时,夕阳的余晖正穿透云层。
乾清宫的飞檐染金,远处的市井传来隐约的喧嚣——那是百姓的生活,平凡、坚韧、充满活力。
制度之变,远比技术之变更难,更缓慢。
但至少,在最核心的决策者心中,那扇关于民本、关于未来无限可能的大门,已经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光,已经照了进来。
而这束光的源头,正是那看似平凡、却蕴含无尽力量的——天下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