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年,十月初十。
北京,西苑,帝国最高统帅部作战大厅。
深秋的晨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投射在巨大的欧亚非沙盘上。
沙盘之上,代表大明控制区域的赤红色标识,如同两簇蔓延的火焰,一簇从哈密向西,已深深嵌入安纳托利亚高原东部,尖端牢牢钉在刚刚被涂红的“埃尔祖鲁姆”;
另一簇则从黑海沿岸的“锡诺普”向内陆延伸出一小段,虽短,却异常醒目。
大厅内气氛肃穆。
太子朱厚照一身玄色常服,背手立于沙盘主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片广袤的、被山脉与河流分割的高原。
他的左侧,陆仁一袭青色袍服,面容沉静,手中拈着一支细长的指挥棒,似在沉思。
右侧及下首,国防部尚书王宪、海军衙门提督、后勤总署督办沈默、格物院掌院赵德柱等十数位军政要员屏息凝神,等待着一场可能决定帝国未来数年战争走向、乃至欧亚大陆格局的决策。
“两处的详细战报和后续评估,诸卿都已阅过。”朱厚照率先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回响,“王阳明拔除埃尔祖鲁姆这颗钉子,郑沧在锡诺普站稳脚跟,皆是大功。然,功成之后,下一步当落子何处?是西进扫荡残敌,稳固已占之地?还是另辟蹊径,直捣黄龙?今日,便需议个章程出来。”
他示意陆仁:“陆师傅,你先说说看法。”
陆仁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手中指挥棒的尖端轻轻点在沙盘上埃尔祖鲁姆的位置,然后缓缓移动,划过一片代表复杂地形(山脉、高原)的褐色与浅黄色区域,最终停在黑海沿岸的锡诺普。
两点之间,直线距离在沙盘比例尺下,大约一掌宽,旁有标注:约八百里。
“殿下,诸公请看。”陆仁的声音平稳而清晰,“王阳明部现据埃尔祖鲁姆,控安纳托利亚东部门户;郑沧部(含新到南洋第三师)扼守锡诺普,据黑海要津。两点之间,直线距离虽仅有八百里,然横亘着庞廷山脉余脉与安纳托利亚高原东部丘陵,道路崎岖,交通不便。以往观之,此乃阻隔,分我东西两军,使之各自为战,易被敌分而制之。”
他话锋一转,指挥棒有力地向两点连线后方(西南方向)划去:“然,换一角度观之,此‘阻隔’之后,隐藏着一处绝佳的战略目标。”棒尖稳稳落在一个被特意加粗标注的城市符号上——“安卡拉”。
大厅内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
安卡拉,奥斯曼帝国在安纳托利亚腹地最重要的行政、军事与交通中心,虽非首都,但其战略地位堪比帝国在亚洲部分的心脏。它
连接着东西南北数条要道,是控制整个安纳托利亚高原的锁钥。
“安卡拉,”陆仁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扫过众人,“此处若在平日,乃坚固堡垒,重兵囤积。然现今形势已变。我军东占埃尔祖鲁姆,北握锡诺普,对安卡拉已隐隐形成钳形态势。敌军主力,弗伦茨贝格残部退往西方更远处,安纳托利亚东部兵力空虚;黑海沿岸援军新败,锡诺普当面之敌转入守势。安卡拉本身,虽必有守军,但其东西两面屏障已失,南北皆暴露在我兵锋威胁之下,正是最为脆弱之时!”
他提高声调,指挥棒在埃尔祖鲁姆和锡诺普之间虚画一条连线,然后以安卡拉为圆心,做了一个合围的手势:
“故,臣之愚见,下一阶段战略重心,不应再满足于东西两线各自稳步推进,而应抓住此稍纵即逝之窗口,果断变局!命王阳明部主力,不以扫荡周边残敌为限,而是集中精锐,携带必要攻城重械与足够补给,自埃尔祖鲁姆向西,沿主要通道,直扑安卡拉东面!”
“同时,命锡诺普之郑沧部,以新到之南洋第三师为主力,配属必要炮兵及工兵,自锡诺普向南,穿越丘陵地带,攻略沿途要点,目标直指安卡拉北面!两路大军,形成‘向心突击’之势,以安卡拉为最终汇合与打击目标!”
“此战若成,其利有三!”
陆仁竖起手指,“其一,切断奥斯曼帝国东西联系之主干。安卡拉一失,其亚洲部分领土将被拦腰斩断,东部行省与君士坦丁堡的联系将陷入瘫痪,沦为孤岛。”
“其二,夺取帝国在亚洲之统治核心与最大后勤基地。安卡拉仓廪充实,工坊众多,得其资,可极大缓解我远征军后勤压力,真正实现‘以战养战’。”
“其三,对君士坦丁堡形成致命心理威慑与直接军事压力。安卡拉距君士坦丁堡已不足千里,且其间多为平缓高原,一旦我军据此,兵锋可直指博斯普鲁斯海峡!届时,奥斯曼苏丹将再无安稳卧榻!”
这番论述,气势磅礴,目标清晰,利益巨大。
但在场皆是久经沙场或深谙国政的重臣,兴奋之余,更多的却是凝重与忧虑。
国防部尚书王宪首先出列,眉头紧锁:“陆大人谋划,气魄宏大,直指要害。然,此策实施,难处亦如山积。首在于‘协同’。东西两路,相隔八百里山地,道路情报不明,气候即将入冬,风雪阻隔,通讯联络如何保障?若一路速进,一路迟滞,或敌集中兵力先破一路,则危矣!”
海军衙门提督接着道:“锡诺普方向,南洋第三师初来,虽兵力齐整,但人生地疏,气候不适。自锡诺普向南,直趋安卡拉北面,沿途需翻越丘陵,攻占至少两到三座设防城镇,方能打通通道。陆路补给线漫长而脆弱,极易遭敌袭扰。此路风险,恐比王将军西进之路更大。”
后勤沈默的担忧最为实际,他翻动着手中的账册:“殿下,陆大人。支撑如此大规模、长距离、高强度的双向突击,后勤压力将达极限。”
“王将军部自埃尔祖鲁姆西进,尚可部分依靠前期缴获和当地征集,但重炮弹药、油料、药品、御寒被服仍需后方千里转运。锡诺普方向,所有物资皆需从海上运抵,再经陆路前送,环节更多,损耗更大。”
“按目前储备及运输能力估算,若两路同时发起攻势,高强度作战维持时间恐难超过一月。若届时未能攻克安卡拉或取得决定性战果,我军将陷入补给不继、进退维谷之险地。”
格物院赵德柱也补充了技术层面的困难:“安卡拉城防情况尚未完全探明,但以其地位,城墙必然坚固,恐不亚于埃尔祖鲁姆。我军重型攻城器械,尤其是可摧毁坚厚城墙的大口径臼炮和足够炸药,运输极为困难,翻山越岭更是难上加难。若无有效破城手段,顿兵坚城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面对这些切中要害的质疑,陆仁并未反驳,而是沉静地点点头:“诸公所言,句句在理,皆是此策成败之关键。然,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举,冒非常之险。”
他转向沙盘,详细阐述应对之策:
“协同之难,首在通讯。命通政司与工部,不惜代价,立即组织两支工兵与技术分队,携带最新轻便电报设备及线材,一支自埃尔祖鲁姆向西,一支自锡诺普向南,沿预定进军路线,尽可能铺设电报线路,并建立中继站。即使线路不能完全贯通,亦需确保关键节点信息可快速传递。”
“同时,增派热气球及所有可用之热气球,加强空中侦察与通讯联络。赋予两路主帅最大临机决断权,但要求他们每日定时通报位置与进展,由统帅部居中协调。”
“锡诺普一路之风险与补给问题,”陆仁看向海军提督和沈默,“南洋第三师虽新至,但携有完整建制,士气正旺。郑沧提督久经海战,沉稳干练,可当此任。陆路补给确为难题,故该路初期,不应求快,而应求稳。步步为营,攻占一处,巩固一处,建立兵站仓库。同时,可效仿王将军在埃尔祖鲁姆之法,就地取材,以战养战。”
“奥斯曼在此区域统治并非铁板一块,可尝试联络或威慑地方势力,获取部分粮秣物资。海军须全力保障锡诺普港口畅通,并组建内河\/沿海小型船队,尝试利用黑海南岸河流向纵深输送物资,哪怕只有数十里,亦可减轻陆路压力。”
“至于总体后勤极限,”陆仁目光炯炯,“沈卿所言一月之限,是基于常规补给。然我军目标安卡拉,非为长期占领其沿途每一寸土地,而是直捣核心!只要攻克安卡拉,则一切皆可盘活!安卡拉之仓储,足以支撑我军甚久。故此战,有‘以战养战’之必要,更有‘因粮于敌’之可能。”
“应严令两路主帅,进军途中,除军事必要之破坏外,尽量保护占领区之生产设施与粮储,并允许部队在控制区域进行有限度的、有组织的征用,以补充军需。当然,需有严明纪律,防止演变成劫掠。”
“破城手段,”陆仁对赵德柱道,“赵院正,格物院需立即集中力量,解决两大难题:一是研制更轻便、可拆解运输、威力足够的新式攻城炮或超级炸药包;二是加快‘初云’飞艇之实战测试与改进,若能承载数百斤乃至上千斤炸药进行精准投掷,或可从空中给予坚城致命一击。此二项,列为最高优先,资源倾斜。”
最后,他面向朱厚照,肃然一礼:“殿下,此‘安卡拉战役’构想,诚然风险巨大,困难重重。然,纵观全局,此刻实乃千载难逢之战机。奥斯曼连遭重挫,东西屏障尽失,士气低落,内部惶惶。欧洲援军行动迟缓,分歧渐生。而我军新胜,士气高昂,两路呼应之势初成。若待敌喘息已定,援军毕至,严冬过去,则再图安卡拉,难矣!当此之时,需以决绝之勇气,行险中求胜之策,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打断奥斯曼之脊梁!”
大厅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盆偶尔的噼啪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厚照身上。
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双眸中光芒闪烁,显然内心正在激烈权衡。他缓缓踱步到沙盘前,凝视着那个被陆仁圈出的“安卡拉”,又看了看代表大明军队的两簇红色火焰。
良久,他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陆师傅所言,深合孤意!战机稍纵即逝,岂容踌躇!奥斯曼赖此城为心腹,我偏要剖开其心腹,看看这所谓的帝国,心脏是否如城墙一般坚硬!”
他环视众臣:“诸卿所虑之难处,皆需竭力克服!王尚书,协同指挥细则,由你国防部牵头,与通政司、工部一日内拟出方略!刘提督,海军保障锡诺普及尝试水路补给之事,由你全权负责!沈卿,倾尽所有储备,调整一切运输力量,优先保障两路突击大军之需,尤其炮弹、炸药、御寒物资!赵院正,格物院即刻攻关,孤不管过程,只要结果!需要什么,提出来!”
“此役,代号‘安卡拉之锤’!”朱厚照一拳轻击在沙盘边缘,“目标:东西对进,砸碎安卡拉,断绝奥斯曼亚洲命脉!传孤谕令,以最高密级,发往埃尔祖鲁姆王阳明、锡诺普郑沧及南洋第三师指挥处:详述战役构想,授予全权,命其立即着手进行战役准备——侦察敌情、囤积物资、规划路线、整训部队,并建立直接联络通道。待统帅部最后攻击令下,便挥锤猛击,不得有误!”
“臣等遵命!”众臣轰然应诺,气氛瞬间由凝重转为昂扬。尽管困难依旧如山,但最高决策已下,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将为此役全力开动。
几乎在同一日,加密的电报(通过沿途中继站)和信使携带的密函,分别穿越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寒风与黑海的波涛,送到了王阳明和郑沧的手中。
埃尔祖鲁姆,原总督府,现明军前线指挥部。
王阳明仔细阅读着由通政司专业译电员译出的长电文,脸上惯常的平静之下,掠过一丝锐利的神采。他走到墙上巨大的安纳托利亚地图前,手指从埃尔祖鲁姆向西移动,划过一片片代表山脉和城镇的标记,最终停在安卡拉。
“安卡拉……直取中枢,魄力非凡。”他喃喃自语。随即,他召来麾下主要将领和参谋,“统帅部已定下步方略。我军下一目标,并非西面溃退之弗伦茨贝格残部,而是此地!”他重重一点安卡拉。
帐中先是寂静,随即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但很快被王阳明镇定的声音压下。
他简述了“安卡拉之锤”的协同构想,以及本方任务。
“即日起,各部转入战役准备。侦察营全部前出,向西直至安卡拉外围,查勘道路、桥梁、敌情、水源、可征集物资点。工兵营开始检修所有车辆,储备油料,并试验重型装备拆解运输方案。各步兵营加紧山地、寒区作战训练。后勤部清点所有物资,拟订至少支撑高强度作战四十日之补给计划,并着手在进军路线上预设补给点……”
锡诺普,港口司令部。
郑沧与刚刚抵达的南洋第三师指挥使周镇岳(一位面容黝黑、目光沉稳的中年将领)一同阅读了密令。
“向安卡拉北面进攻……”周镇岳看着地图上从锡诺普向南延伸的、标注着丘陵和未知城镇的路线,眉头微蹙,但眼神坚定,“路程不近,且有硬仗要打。”
郑沧点头:“正是。此路关键在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周将军,你的师是主力。我军需立即着手:一是巩固锡诺普防御,确保这个根不能动摇;二是向南进行战役侦察,摸清当面之敌的布防与兵力;三是开始向南修筑简易军道,建立前进兵站。所有物资,尤其攻坚所需之炮弹炸药,须从海路加紧运抵,并向前囤积。同时,可派出小股精锐,尝试与更南方的非奥斯曼势力(如某些突厥游牧部落或对苏丹不满的地方势力)接触,哪怕只是获取情报或制造混乱。”
两位身处前线的统帅,几乎在接到命令的同一刻,便开始了高速运转。
无数的命令下发,部队调动,侦察兵消失在荒野,工兵开始测量道路,仓库里的物资被重新清点分类……一场规模空前的双向突击战役,进入了紧张的倒计时阶段。
而在遥远的君士坦丁堡,托普卡帕宫的苏丹御座上,巴耶济德二世正被一连串的坏消息折磨得焦头烂额。
埃尔祖鲁姆陷落的详情终于得到确认,那惊天动地的爆破和明军高效的巷战能力让他心寒。
锡诺普不仅没夺回来,反而迎来了明军的大批援军,防御固若金汤。
东西两个方向,帝国最坚固的屏障似乎都在明军那种完全不讲道理的火力和工程能力面前土崩瓦解。
更让他恐惧的是地图上显示出的态势——埃尔祖鲁姆和锡诺普,像两只伸出的巨钳,所指的方向……正是安纳托利亚的腹心!
“他们……他们难道想……”巴耶济德不敢再想下去,但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衫。
他连夜召集心腹大臣和将领,声音嘶哑地下达了死命令:安纳托利亚所有剩余兵力,必须不惜代价向安卡拉方向集结!加强安卡拉城防!所有通往安卡拉的道路,必须层层设防,迟滞任何可能来犯之敌!同时,再次以最急迫的语气,向维也纳、罗马、威尼斯派出求援使臣,甚至暗示可以做出前所未有的让步——只要欧洲愿意派出大军,直接介入安纳托利亚战事!
深宫中,甚至开始流传起苏丹秘密命令心腹,探讨在极端情况下,将朝廷暂时迁往帝国欧洲部分的埃迪尔内或更安全的塞萨洛尼基的可能性。
虽然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且被严密封锁,但恐慌的气息,已经如同黑海上空的阴云,笼罩在这座千年帝都的上空。
东西两股红色的铁流正在默默积蓄力量,他们的目标直指那颗高原上的心脏。
而心脏的主人,已经感受到了那迫近的、足以令帝国窒息的沉重压力。
“安卡拉之锤”,已然高悬。
何时落下,只待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