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亭依旧孤立在忘川河畔，古朴的亭子在幽冥特有的灰蒙天光下显得格外静谧。亭中，引路人还是那副苍老模样，正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茶，茶香与忘川河水的特殊气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坐。”引路人头也不抬，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姜小鱼和墨临依言坐下。亭外，忘川河水无声流淌，偶尔有往生之魂的倒影从水底掠过。
“西境之事，老夫已知晓。”引路人将两杯茶推到他们面前，“能引动祖灵显圣，逼退幽冥君主一缕意志，做得不错。”
姜小鱼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前辈，地府内部...”
“不急。”引路人打断她，浑浊的眼睛看向墨临，“阳世修士久居幽冥，非长久之计。墨临仙君，你身上的生机正在被死气侵蚀。”
墨临神色平静：“无妨。”
“有妨。”引路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递给墨临，“这是‘阴阳佩’，可助你在幽冥维持生机。但最多七日，你必须返回阳世，否则根基受损。”
墨临接过玉符，微微颔首：“多谢。”
引路人这才看向姜小鱼，目光在她魂体上流转，特别是在那些暗金与乳白交织的秩序纹路上停留许久：“秩序之力...看来剑冢的清圣之气与你颇为有缘。”
姜小鱼终于忍不住：“前辈，地府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一回来就遭到伏击？『阴影』究竟是谁？”
引路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这才道：“你可知地府如今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幽冥宗的渗透？”姜小鱼猜测。
“是规则的腐朽。”引路人语出惊人，“轮回秩序运行万载，早已积弊重重。投胎转世要看功德，功德不够的就要做工偿还——这本是维持平衡之道。但如今，功德体系已被某些人操控，成了敛财和排除异己的工具。”
姜小鱼想起自己那负八千多的功德点，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幽冥宗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得以渗透地府。”引路人继续道，“他们许诺给某些人更大的权力，更长的寿命，甚至是...跳出轮回的机会。”
墨临突然开口：“跳出轮回？这不可能。”
“对寻常魂魄自然不可能。”引路人意味深长地道，“但对执掌轮回规则的存在来说，未必没有漏洞可钻。”
姜小鱼心中一震：“您是说...『阴影』可能是地府高层？”
“十殿阎罗中，已有三位明确支持改革功德体系，两位反对，其余中立。”引路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看似不相关的事，“巡察司司主闭关百年未出，大小事务由三位巡狩使共同执掌。而判官殿...陆之道已经三百年没有亲自审判过任何一个魂魄了。”
信息量太大，姜小鱼一时难以消化。
引路人看着她困惑的表情，微微一笑：“你觉得，一个能让巡察司判官假传阎罗令、能动用定空卫灭口的存在，会是什么身份？”
姜小鱼倒吸一口凉气：“至少是巡狩使级别...”
“聪明。”引路人点头，“但不止一人。地府内部，有一个利益集团在暗中操纵一切。他们与幽冥宗合作，各取所需。幽冥宗要的是颠覆阴阳，他们要的是...永生不朽。”
亭内陷入沉默，只有忘川河水无声流淌。
许久，姜小鱼才道：“那我该怎么做？我现在还是通缉犯的身份。”
“这正是有趣的地方。”引路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的通缉令是巡察司发出的，但阎罗殿从未正式批准。也就是说，这本身就是违规操作。”
姜小鱼眼睛一亮：“所以我可以...”
“你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幽枉城中。”引路人肯定地道，“不过，暗箭难防。李判官失手，他们肯定会采取其他手段。”
墨临忽然道：“前辈为何不亲自出手清除叛徒？”
引路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深意：“老夫只是个引路人，职责是引导往生，维护轮回秩序正常运转。地府内部事务，不便直接插手。”
姜小鱼听出了弦外之音：引路人不是不能插手，而是受限于某种规则，不能直接出手。
“那我该如何查起？”姜小鱼问道。
引路人取出一枚玉简放在石桌上：“这是近三百年来地府功德体系的异常记录。功德点的发放、扣除、转移，都有规律可循。秩序之力应该能帮你看出其中的问题。”
姜小鱼拿起玉简，将神识探入。海量的数据涌入脑海，若是以前，她肯定看得头晕眼花。但此刻，在秩序之力的辅助下，她很快发现了异常。
大量的功德点通过复杂的渠道，最终都流向几个固定的节点。而这些节点，都与判官殿和巡察司的高层有关。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些异常流动开始的时间，与陆之道不再亲自审判的时间点完全吻合。
“看来你发现了。”引路人满意地点头，“记住，要扳倒大树，先断其根。功德体系就是他们的根。”
姜小鱼退出神识，神色凝重：“但这些证据还不够，他们完全可以推说是系统错误。”
“所以你需要更直接的证据。”引路人意有所指，“比如，他们与幽冥宗来往的信物，或者...私自扣留的往生之魂。”
墨临突然警觉地抬头看向亭外：“有人来了。”
忘川河对岸，一队穿着判官殿服饰的阴差正向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判官。
引路人神色不变：“是陆之道的人。看来你们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姜小鱼紧张起来：“他们是来抓我的？”
“不，是来‘请’你的。”引路人淡淡道，“陆之道想见你。”
墨临立即道：“我与你同去。”
“仙君同往自然最好。”引路人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对，反而对姜小鱼使了个眼色，“记住，判官殿最重规矩。在他们面前，越守规矩，越安全。”
姜小鱼会意地点头。
这时，那队阴差已经渡过忘川河，来到亭外。为首的判官恭敬地向引路人行礼：“晚辈判官殿执事周明，奉陆判官之命，特来邀请姜小鱼前往判官殿一叙。”
引路人慢悠悠地喝茶：“所为何事？”
周明态度恭敬但语气坚定：“陆判官只说有要事相商，具体内容晚辈不知。”
姜小鱼与墨临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道：“既然是陆判官相邀，晚辈自然前往。”
周明露出一丝笑意：“请。”
一行人离开往生亭，向着判官殿方向走去。引路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轻摇头：
“暴风雨要来了...”
...
判官殿位于幽枉城中心，是地府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巨大的殿宇由不知名的黑色石材筑成，散发出威严而压抑的气息。
殿门外，两尊石兽静静蹲伏，眼中闪烁着幽光，审视着每一个进入者。
周明在殿门前停下，对姜小鱼道：“陆判官只见你一人。”
墨临皱眉，正要开口，姜小鱼却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放心，判官殿最重规矩，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她独自一人走进判官殿。
殿内出奇地空旷，只有最深处有一张巨大的书案，后面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判官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就是地府第一判官，陆之道。
“坐。”陆之道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声音平淡无波。
姜小鱼依言坐下，暗中运转秩序之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不必紧张。”陆之道似乎看穿了她的戒备，“若想对你不利，就不会请你来此。”
他取出一卷文书推到姜小鱼面前：“这是你在北境和西境的功绩记录。破坏九幽冰封仪式，阻止幽冥君主降临，救西境妖族于危难——功莫大焉。”
姜小鱼没有去碰那卷文书：“那我的通缉令？”
“已经撤销。”陆之道淡淡道，“巡察司个别判官违规操作，现已处置。”
干脆利落的处理，反而让姜小鱼更加警惕。她可不相信，一个能假传阎罗令的判官，会这么容易被处置。
“陆判官找我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吧？”姜小鱼直截了当地问。
陆之道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聪明。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你加入判官殿。”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姜小鱼的意料。
“为什么？”她问道。
“判官殿需要新鲜血液。”陆之道语气依旧平淡，“特别是像你这样，身负秩序之力，又敢于打破常规的人才。”
姜小鱼心中警铃大作。秩序之力是她刚刚掌握的能力，陆之道怎么会知道？
除非...他一直在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我只是个临时工，恐怕难当大任。”姜小鱼婉拒。
“临时工的身份可以改变。”陆之道不以为意，“以你的功绩，转正绰绰有余。甚至可以直接授予你判官之职。”
姜小鱼沉默片刻，忽然道：“陆判官，我有个问题。”
“请讲。”
“您为什么三百年没有亲自审判过魂魄了？”
殿内气氛陡然凝固。
陆之道的眼神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灵魂。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判官殿，姜小鱼感到魂体都在这压力下微微颤抖。
但她没有退缩，秩序之力自主运转，暗金与乳白的纹路在魂体表面浮现，抵抗着这股压力。
许久，陆之道忽然笑了，压力骤然消失。
“有意思。”他轻声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他站起身，走到殿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我之所以不再审判，是因为看透了轮回的本质——所谓的公正，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功德系统更是天大的笑话，善无善报，恶无恶报，这样的审判有何意义？”
姜小鱼震惊地看着他。这番话若是传出去，足以在地府引起轩然大波。
陆之道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姜小鱼：“地府需要改变，轮回秩序需要重塑。而你身上的秩序之力，正是关键。”
“您想怎么做？”姜小鱼谨慎地问道。
“加入判官殿，你就知道了。”陆之道意味深长地道，“我们可以一起，创造一个真正公正的轮回。”
姜小鱼心中天人交战。陆之道的话很有诱惑力，而且他表现得如此坦诚，几乎让她相信了他的诚意。
但秩序之力却在此时发出了警告——她感知到，在陆之道坦诚的表象下，隐藏着某种极深的“不协调”。
就像一幅完美的画作中，有一笔几乎看不见的瑕疵。
“我需要时间考虑。”姜小鱼最终道。
陆之道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回答，点头道：“可以。三日后，给我答复。”
他递给她一枚判官令：“这期间，你可以自由出入判官殿任何地方，除了最顶层的‘轮回阁’。”
姜小鱼接过判官令，入手冰凉。
离开判官殿时，她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墨临在殿外等她，见她出来，立即上前：“怎么样？”
姜小鱼将判官令递给他看，低声道：“陆之道邀请我加入判官殿。”
墨临神色一凝：“你答应了？”
“还没有。”姜小鱼摇头，“但我答应考虑。”
她将殿内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墨临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在撒谎。”墨临肯定地道，“若真如他所说，为何要私下与幽冥宗勾结？”
姜小鱼叹了口气：“我知道。但他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了，而且他表现得如此坦诚，几乎无懈可击。”
“几乎？”墨临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姜小鱼点头：“我的秩序之力感知到了不协调，但很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两人沉默地走在幽枉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魂魄和阴差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敢上前打扰——姜小鱼手中的判官令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接下来怎么办？”墨临问道。
姜小鱼握紧判官令，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既然他给了我自由出入判官殿的权限，不利用一下就太可惜了。”
“你要调查判官殿？”
“不只是判官殿。”姜小鱼压低声音，“我要查清楚，陆之道这三百年到底在做什么。还有，他为什么如此看重我的秩序之力。”
她有种预感，这一切都与那个所谓的“真正公正的轮回”有关。
而轮回阁，那个她唯一不能去的地方，恐怕就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姜姑娘？真的是你！”
姜小鱼转头，看到一个穿着巡察司制服的青年判官正向她走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是她在幽枉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赵判官。
“赵大哥？”姜小鱼也颇为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赵判官快步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回来了，正想找你。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他的神色紧张而严肃，不时警惕地看向四周。
姜小鱼与墨临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对赵判官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判官点头：“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穿过几条偏僻的巷子，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院。确认无人跟踪后，他才关上门，神色凝重地对姜小鱼道：
“巡察司内部正在进行大清洗，所有与你接触过的人都被调查了。李判官不是唯一叛变的人，巡察司内部还有一个更大的内鬼！”
“是谁？”姜小鱼急切地问。
赵判官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姜小鱼目瞪口呆的名字：
“是巡狩使之一的，了尘！”
姜小鱼如遭雷击：“了尘？他不是幽冥宗的佛主吗？怎么会是巡狩使？”
赵判官苦笑道：“了尘本就是地府巡狩使，百年前奉命潜入幽冥宗卧底。但现在...他恐怕已经假戏真做，彻底叛变了。”
信息太过震撼，姜小鱼一时难以消化。她突然想起，在北境时，了尘确实对地府规则极为了解，原来他本就是地府高层！
“还有更糟的。”赵判官继续道，“了尘已经秘密返回地府，现在就在巡察司总部。我怀疑，他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姜小鱼感到一阵寒意。一个既是幽冥宗佛主，又是地府巡狩使的敌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可怕。
而陆之道在这个时候邀请她加入判官殿，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判官殿、巡察司、幽冥宗...地府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赵判官，你果然在这里。奉了尘巡狩使之命，捉拿叛徒赵明及要犯姜小鱼！”
小院的门被猛地撞开，一队全副武装的阴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早上刚刚逃走的李判官！
他狞笑着看着姜小鱼：
“这次，看谁还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