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把刮刀插进工具袋侧袋,灰浆在刀刃上干成薄壳。他拎起水桶往回走,脚步踩在石板上发出闷响。赵晓曼还在墙边收摄像头,直播设备关了,但手机还亮着回放界面。
十步外传来皮鞋踩石子的声音。
罗令停下,没回头。那人站了两秒才往前走,手里夹着个牛皮纸袋,袖口露出半截银色表带。
“罗老师。”陈专家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罗令转过身,肩上的工具袋沉了一下。他没说话,只看着对方手里的袋子。
“这个……你得看看。”陈专家往前递了半步,手有点抖,“张工的事,我查清楚了。”
罗令不动。糯米灰浆在指节上裂开细纹,他慢慢搓掉。
“你前天在发布会上说,算筹是民间迷信。”他说,“现在拿个袋子来找我,想说明什么?”
陈专家喉结动了动,低头翻开文件夹。一张银行转账记录露出来,日期是连廊方案提交前七天,收款人是张工程师,金额后面跟着五个零。
“这份地质报告,是他伪造的。”他说,“我调了他近三年的项目记录,三份伪报,都是赵崇俨签的立项书。”
罗令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三秒,没伸手。
“你学会的人,派你来当说客?”
“不是。”陈专家声音哑了,“我是偷偷查的。他们……冻结了我儿子的海外账户。三天前停的,学费交不上了。”
他从内袋掏出半张撕坏的汇款单,边缘参差,像是从打印机里硬扯下来的。上面有银行章,还有个手写批注:“闭嘴,否则不止一次。”
罗令终于接过文件,一页页翻。纸张很薄,翻动时发出脆响。他看得很慢,每一页都停顿几秒。
赵晓曼走过来,站到他侧后方。她没说话,但手指在手机边缘轻轻敲了两下,镜头已经打开,静音录制。
“这些数据,你能对上?”罗令问。
“能。”陈专家点头,“张工用的采样点全是虚构的。我重新做了实地勘测,土壤密度、地下水位、岩层走向,全和他报的不一样。差得离谱。”
罗令合上文件,盯住他眼睛:“那你昨天为什么还站台?”
“我必须演。”陈专家声音低下去,“我要是当场反对,他们立刻就会换人。现在……至少我把真数据带出来了。”
赵晓曼忽然开口:“你发布会说‘传统工艺无法承重’,依据是省院的结构模型。但模型用的就是张工的假数据。”
陈专家没躲,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在想……这墙迟早要塌,塌的是信任。”
罗令把文件夹还给他。
“你不该现在才来。”
“我知道晚了。”陈专家接过文件,手指收紧,“可如果我不来,下一个被毁的就不只是墙了。你们修的是根,他们要断的是脉。”
罗令沉默了几秒,转身走向墙角的工具箱。他从底层抽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西墙剥落的砖块样本,边缘还沾着酸蚀痕迹。
“你看过这个?”他问。
“看过直播。”陈专家说,“你们用糯米灰浆做防护层,ph值稳定在中性。我让团队复测了,效果比环氧树脂还好。”
“那你知道为什么古人要在灰浆里加糯米?”
“为了延展性。”陈专家答,“淀粉分子和氢氧化钙反应,生成结晶体,能填充微裂隙。现代材料学叫‘自愈合机制’。”
罗令点头:“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选这个位置建学宫?”
陈专家一怔。
“不是因为地势高,是因为地下有暗河。”罗令说,“水流带电,能中和酸性渗透。你们报的地质图上,这条河是断的。”
陈专家脸色变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
罗令没答。他盯着西墙,眼神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昨晚梦里,他见过那条河——不是地图,是先民凿渠时的场景,水从石缝里涌出,泛着微光。
“你要是真想补,”他说,“就去做一份真实的地质报告。别提我,别提今晚。等报告出来,我们再看。”
陈专家愣住:“你不接受这些证据?”
“证据没用。”罗令说,“只要赵崇俨还在台前,任何报告都能被说成‘恶意诽谤’。你得用他们的规则,打出一份谁都无法否认的真东西。”
“可……我一旦做这个,就等于公开反水。”
“那就别公开。”罗令看着他,“你以个人名义提交,走学术评审通道。省学会有匿名复核机制,你懂怎么操作。”
陈专家呼吸重了几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夹,指节发白。
“你要我赌上职业生涯。”
“不是我要你赌。”罗令说,“是你已经输了。现在,只剩一个机会翻本。”
赵晓曼轻声说:“我们不会用你的名字。直播里,只说‘匿名专家提供新数据’。”
陈专家抬起头,眼神晃了一下。
“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没有。”罗令说,“我们只是等一个愿意说实话的人。”
夜风从山口吹进来,卷起纸袋一角。陈专家站了很久,最后把文件夹塞进公文包,拉链拉到顶。
“报告,十天内出来。”他说,“我会用双盲采样,第三方实验室验证。”
罗令点头。
“别走大路。”他说,“他们有人盯着村口。”
陈专家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绕到墙后的小径,身影很快被树影吞没。
赵晓曼关掉录制,轻声问:“你信他吗?”
“不信。”罗令蹲下,把工具袋里的刮刀取出来,用布擦刀刃上的干灰,“但他怕了。怕儿子出事,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张工。怕,就是破绽。”
“可万一这是圈套呢?”
“那就等报告出来。”罗令站起身,“真东西,经得起验。”
他把刮刀放回袋里,动作很稳。赵晓曼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沾着一点糯米灰浆,没擦干净。
远处传来狗叫,是王二狗在巡山。罗令抬头看了眼方向,没动。
“你梦里……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赵晓曼问。
罗令沉默了几秒。
“梦里只看到墙裂。”他说,“没看到谁来补。”
他提起工具袋,往校舍走。脚步落在石板上,声音很轻。
赵晓曼跟上去,手机还握在手里。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罗令说,“等一份报告,也等一个人回头。”
他推开校舍后门,屋内漆黑。他没开灯,径直走到角落的木桌前,把工具袋放下。桌上有本翻开的笔记本,上面画着学宫地基图,几处标红的点位,正是陈专家提到的采样偏差区。
罗令拿起铅笔,在图边缘加了一条线。那是地下暗河的走向,昨晚梦里浮现的路径。
他合上本子,手指在封皮上停了两秒。
门外,风把一片树叶卷进来,贴在门槛上。